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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   季庄主上京是名副其实的赶路,每天拉车的马都被吆喝得鼻息吭吭,两个多月的路程硬是缩短到二十来天,好几次日暮的时候正走在两城之间,只能寻了附近农家暂且借宿,幸亏一行人数量不多,除了曲达都是青壮,况且有庄主以身作则,也没有谁会抱怨。
      唯一让其他人侧目的,只有和季庄主曲主事同车的那位薛公子。
      大伙儿同是从韶华庄出来,自然知道他本来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换了名字又能怎样,私下里甚至有两三个拿他能得宠到几时做赌局。
      但目前谁也没有能收了对方的赌金,因为薛公子还安稳的呆在庄主车里,成天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模样。
      有个和曲主事很熟的悄悄问:“他是不是有病啊?——哎哟!”
      曲达心疼的收回烟袋,别了他一眼:“混帐东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轻人,摸着额头上包块悻悻地回到一群兄弟里。
      “起程了。”季良撩起车帘子,宣布短暂午休结束。
      曲达蹬上车,挨着季良坐下。
      “我说,薛公子,大半天过去了,不下去小解一下?”
      对面占了整条座位的人只眯着眼摇了摇头,继续打瞌睡。
      从出了镇江城,他便很少说话,初时常掀起窗帘定定望着外面,脸上看不出表情。渐渐到了少人烟的地方,风光换成大同小异的荒凉贫乏或者茂田翠林,游雁也看腻了,就抱着腿低头发呆,间或把指节衔进嘴里,咬着皮肤拉扯,离分了再咬回去,反反复复,一会儿工夫,左手食指指节上立起牙痕清晰的泛着红的一小条,像鱼儿的背鳍,周围还沾着口水渍。
      季良把视线从手里书册上移起来,皱了眉极轻微的叹口气,在怀里掏出一条蓝灰绢帕,卷了卷揉成团使劲丢过去。
      “擦了。”
      绢帕扑在薛忆脑门上,他没有接,就顺势滑下去,覆盖住了手背,他一动不动怔忪地看了好半晌,方道声:“谢谢。”
      然后缓慢的抓在手里,平平摊开在膝上抚那些皱褶。
      有深一点的,是揣在怀里留下的,而浅一些的,是刚刚揉出来。
      绢帕四周的边儿都用细针细线锁得严密不失柔软,一个角上缃色丝绣了朵栩栩如生的木芙蓉,欲说还羞的娇俏,不胜凉风的娇弱,甚至可以想象出露水降落下来,花瓣在迷蒙朝雾中叹息。
      “惟有绿荷红菡萏,舒卷开合任天真。”
      他蠕着嘴唇低声呢语,后倾了背靠在车厢里软壁上,窗外进来的光照亮他洁净的脸,清淡,平静,眼里幽黑一片。
      季良再看了会儿李微准差人送来的报告,复抬眼,那个人似乎已经睡熟了,只见他随着马车行进时的颠簸而晃动,突然“砰”地微响,头摆过去撞在实心木窗框上。
      “没事吧你?”曲达转过头问。
      薛忆睁了一只眼痛苦地捂着额角。
      “哎,算了,这半边都给你。”曲达收了收东西,移到对面季良那边。
      之后,薛忆便越来越长久的独占了车里一半空间,而且占得毫不客气。
      他蜷着身侧躺在座位上,双臂都拢在胸前,不在乎持续升温的天气变化,若不是地方局限,完全会回归到幼儿睡姿。
      但季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倦,真的睡着,他和曲达商量对策的时候,偶尔余光会打探到那双长睫在颤抖,仿佛蜻蜓掠水的时候惊起的涟漪,

      眼看就要进入京畿,季良决定在最近的镇子里住一宿,缓缓连日奔波的辛苦。
      侍从们早都累了,只是庄主挺着他们也只有挺着,好不容易得到休息机会都抓得紧紧的。
      除了装行李的那车需要自己人看守,其他两辆一进客栈后院车夫就把缰绳给了伙计。
      “给马多喂些好料,它们也跑了好长路,比人还辛苦。”
      “知道了。”
      “别忘了打水来给它们刷刷,这天气热的。”
      “行嘞。”
      “下车厢的时候轻巧点,磕掉了一丁点皮你也要原样赔上。”
      “老哥诶,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别看我们这家店不大,每年来往的大官巨贾数都数不清,哪一个不侍侯得舒舒服服。”
      “唉,我们都是侍侯别人的,只要你不给我找来晦气,我也不给你寻晦气。”
      “这是自然。”
      交代完毕,车夫揉肩膀去前面和同伴会合。
      夏日天暗得很晚,吃晚饭的时候太阳还挂着不肯走,天边的彩霞绚丽十分。
      上了饭桌,曲达端起一碗白花花米饭,方疑惑地问:“薛公子呢?”
      季良也在这时才想起,从下车后就没见着他。
      “兴许在屋里。”
      曲达差了个人,吩咐道:“薛公子若是不想下来吃,就端些进去。”
      片刻侍从回来,说:“薛公子不在房里。”
      “奇怪,跑哪儿去了?”
      “别管他。”季良夹一筷子菜,“那么大一个人,丢不了。”
      曲达看了他一眼:“至少要寻个下落。”
      这个时候,客栈的后院伙计走过来,朝季良和曲达躬个身:“二位爷,和你们同来的公子还在车上呐,不答话也不肯下来,您看这该怎么办?”
      季良拨米粒的筷子滞了一下,旋即敲了下碗沿:“随他去。”
      “庄主——”曲达皱眉。
      “一路过来他把个少爷脾气使得够绝,不就是不想下车吗,让他呆上面好了,谁都别去管。”
      说罢,还认真吃自己的饭。
      庄主说了“谁都别去管”,就没有谁敢去管。
      曲达倒是想不把他的话放眼里,但是刚要往后面去,季良就叫住他:“曲主事,既然薛公子想要独自清静,我们就不要做那个不识好歹的粗人,快吃了饭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
      “他今天几乎什么都没吃过。”
      “想来一直睡着也没有多少消耗,再说,饿了他不会自己去找伙计?”
      曲达站在条凳旁边望着季良厌嫌的神情,慢慢叫了他一声:“贤安。”
      “曲主事。”季良立刻用警告的口气皆住他的话,目光扫了下桌面上没动过的米饭,示意他安心坐下来做该做的事。
      老头又站了会儿,叹口气。

      即便是夏天,随着夜晚的来临天色终归要黑下来,客栈后院依墙一排马厩,用来寄存客人的马匹,另一排则是车宿,停放那些卸下来的车厢。
      没有蜡烛没有油灯,借由明空里的繁星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也甚是模糊。
      忽而有豆点火光,从客房缓缓摇曳出来,在车宿外面停留了少许,定了一辆车厢,火光便伫立在地上。
      季良腾空右手去掀开帘子,靠着微弱的光辨认里面情形。
      两边座位上都没有人,正想着是不是出去了,转眼却见车里地板上蜷着一团影子。
      季良抬腿上车,挨着影子坐在软座上,从左臂弯里抽出水囊碰了下那影子。
      “窝在这儿不嫌热吗?”
      影子不声不动。
      “喝水,眼看就要到了,别这时候病倒。”
      “庄主是来确定我是否逃跑了么?”
      薛忆埋着头,声音就闷在膝间,含混哑涩。
      “请放心,即便我做过卖身子的营生,却也不屑做食言小人。”
      蜡烛留在外面,帘子一放下来就隔出了混沌天地。
      季良在黑暗里看着薛忆模糊的脊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你在怕。”
      他感觉那个人向着更暗的地方瑟瑟退缩,又用水囊去碰他。
      “天气热出汗多,先喝些水。厨房里只剩了几个包子,而且只有白菜馅的,凑合着吃。”
      薛忆仍抱着腿,在闷热里浅薄地呼吸。
      从十年前开始他讨厌夜晚,一旦听见吆喝着“上灯了”,便意味着又一场醉欢笙歌启幕。
      然而现在他无比贪恋夜晚或者说黑暗,那些龌龊丑陋才能被掩得严严实实,可以不去想昨天是怎样明天将怎样。
      “薛忆——”季良极轻的唤他,像一声嗓子里无奈的叹息。
      接着他打开水囊木塞子,翻手,里面的水哗啦啦涌出来,倾了薛忆一头,一肩。
      水是温茶,盛夏里消暑刚好。
      车里狭窄的空间,立刻漫漫的弥散香茗特有的醇芬而苦涩的味道。
      薛忆缩了一下脖子。
      季良把犹余小半茶水的水囊塞上木塞,丢在软座上,伸手握住了薛忆的后颈,然后慢慢伏下身,手上稍稍用力,他的脸离薛忆非常的近了,热热的鼻息喷在耳廓上,撩出一阵酥麻。
      他的手坚实,稳定,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而且,带着同样灼热的温度,要熔化了下面细嫩的皮肤。
      他的声音却是冷峻。
      “你给我听好了,那几个早盼着‘贤侄归矣’的老家伙要怎么扶携你我不管,总之他们不会让你难过,除此之外,谁敢欺辱我韶华庄的人,我会叫他后悔生出来!”
      薛忆僵滞了一下,转眼开始拼命地往旁边挣脖子,季良却使劲的捉着,他挣扎得越剧烈,他就更用力,像铁夹子一样桎梏着薛忆,让他无论怎么都逃不去。
      薛忆急切地喘气,反手扯那只似乎没有感情只有蛮力的手臂,他额头上背心上全是热的汗水,混了刚才那些温茶,粘住了头发,粘住了衣衫。
      “放手!”
      “把我的话记牢,一进了京城我们就得立刻办事,我不要一个病怏怏软塌塌一门心思都钻进死胡同里的废人,听懂没有?!”
      季良音调不高,熟悉他的人便知道,季大庄主真正生气的时候,音调都不高,但是自有一股迫力从他的眼里从他平静的目光里流泻。
      薛忆看不清他的眼,压迫感依旧真真切切。
      突然间他停止挣扎,他发觉其实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反抗,他发觉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这个男人。
      那些做出来的亲切友善,那些有意表现出来的愁乐嗔怨,以前他以为会有一部分是真实,也许确实有,但相比于全部的真实,太少。
      比如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怒气。
      有谁告诉过他,然而他却忘记。
      他还忘记,季庄主是个多么骄傲的人。
      薛忆仿佛全身冻住了,怔怔地定着,脖子上的疼渐渐麻木,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来,流进了嘴角,尝不出味道。
      “薛,忆。”季良一字一顿的叫他。
      他猛然醒了过来,张皇失措地拧着身子去摸索座位上的水囊。
      季良松了手,注意着他拔开塞子往嘴里灌水,听见“咕噜咕噜”吞咽的声音。
      “不要太急,会呛——”
      话没说尽,咳嗽声就起来。
      季良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抽出绢帕,摸索着凑到那人嘴边,抹了一下就放手。
      “你的房间在二楼左手第三间。”说罢起身掀起帘子。
      地上蜡烛燃去了小半,火焰被风吹得晃了晃,附近巴掌大一块地方摇起斑驳缭乱。
      “薛忆,我从来不担心你会逃跑,因为你逃不掉的。”
      薛忆用季良的绢帕捂着嘴,不知道这句笃定,是什么意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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