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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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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腊梅次第开放,黄玉小酒盏似的花朵晶莹剔透,隔壁来仪轩的丫头思月经常跑过来跟着王婶学做梅香糕,一招一式仿得有模有样。
她爱穿身粉碎花的裙衫,耳后挽双髻,用红丝带系紧,跑跳的时候上下起伏,很是俏皮。
每每见到书影都会脸红,然后羞涩道:“你们公子真好看。”
书影又是得意又是郁闷,所以总是爽快接受她做的糕点然后赶人。
见仁教育他对待姑娘不能这么冷漠绝情,书影用自以为不别扭的语气说:“反正她不是碧云居的丫头。”
见仁戳戳他脑袋,继续教导他:“对哪儿的姑娘都该亲切,女孩子是上天用水做的宝贝,不珍惜就是对不起老天爷。”
书影别开头哼哼:“我可没见过哪家姑娘身上哗啦啦流水的。”
见仁使劲拍他一掌,骂他:“混小子,等你遇见小指红线那头的人,还这副臭脾气的话,有你苦头吃的。”
书影昂头不屑的瞥眼:“才不会呢,婆娘就该听当家的话,女人又做不了重活,不乖乖的给当家洗衣做饭生孩子,还能干什么?!不安分就赶出门去——哎哟!”
这回敲在他头上的爆栗子换成王婶杰作。
“再说一遍,你个死缺德的!你以为洗衣做饭容易啊?!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死去活来,没你娘拼上一条命鬼门关走一遭会有你?!”
王婶提拎着书影的耳朵口沫横飞不松手不喘气的灌他个透心肠,书影可怜兮兮地望着偶然路过的明叔,这个中年男人终还是被他汪汪泪眼引发了恻隐之心,咳嗽一声对王婶说:“算了吧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会长皱纹的,实在气不过……我帮你打一顿,要说啊还是皮肉痛最长记性。”
说着开始挽袖子。
书影立马连哎哟哎哟的呻吟都吞了回去,哭丧着脸哀求两位长辈手下留情饶他面壁就够了。
见仁安安稳稳翘腿坐在屋里一边吃着梅香糕一边笑得开怀。
“可是见着现时报了,思月,过来一起看啊。”
碎花裙的姑娘飞两片红霞上颊,揉着湖水蓝的衣边儿,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一个小丫头……
见仁拍拍身旁凳子眉眼盈盈:“我也不是尊贵少爷,正好坐一块。”
思月便牵着裙摆挨坐下,低垂眼,两颗银牙咬着鲜嫩嫩的唇瓣。
那一方,教训的告饶的热闹不断,这一厢,瞧着的羞着的似水如花。
见仁续了盅茶问思月:“谁给你取的名儿,怪好听的。”
姑娘想了想,说:“刚进庄时姑爷给的。”
“无锡锦阳米行的复公子么?”
思月点点头。
“江楼思故人,唯见月如水——倒是个风雅之人。”
思月不懂怎么叫风雅,但觉眼前这位公子清朗中带着慵懒的声音好听极了。
终于摆脱王婶魔爪的书影冲过来一把夺下见仁刚要入口的糕点,喳呼呼的说:“都几块了,不吃饭了?”
见仁还没有什么动作,思月腾得站起来,无比凌厉地瞪着书影:“公子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碍着你了?!”
“少插嘴,我是为了公子身体着想。”
“能吃身体自然好,你少管。”
“你是大夫啊?你能比我了解公子啊?一边去!”
“书影,你是什么态度?”意犹未尽的王婶适时准备发动又一番教训。
见仁好笑的叹口气,劝着大家都歇歇:“是吃得多了,我去散个步。”
“公子等等。”书影急匆匆抓起滚边夹棉的披风披在见仁身上,“外面寒气又重了,就在门前转转吧。”
“知道了。”见仁拍拍他胳膊,“去拿个小碟子来,我们摘些梅花泡茶。”
“唔,公子,思月,可以一起来吗?”
见仁回头腊梅腊梅羞赧的桃花一样的姑娘,展颜道:“当然,你还可以带些回去自己泡着喝,可香了。”
书影没有理由的瞪了思月一眼,思月经过他的时候踩了他一脚,眼也不闪地说:“对不起,没看见。”
王婶捏了捏拳头,明叔理着袖口,书影便什么也不回应,捧个碟子跟出去了。
腊月一到,年关就近了,喝了腊八粥,过了小年,过年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
韶华庄里里外外都包上了喜庆和祥。
仆从们攀上爬下忙忙碌碌,扫灰尘抹旧渍,八仙桌太师椅都擦得明净如新,青花瓷瓶里插上新鲜的梅枝,用具换成应景的吉祥图案,再把新桃换旧符。
新崭崭红艳艳的大灯笼从怒狮对望的正门口一直挂到每一阁每一亭,晚上齐明,就像是整个笼在旺盛的火炭里。
碧云居院门上也挂了两只,缀着杏黄的穗,在风里摇曳生姿。
见仁让书影看像不像倚门揽客的莺莺燕燕们的衣袂袖摆。
书影是家生奴,从小都在庄里侍侯,出门去也不过采办些小物件,白日里去白日里回,外宿的机会是一次也没有过,更别提那城中夜晚下的逍遥。
于是他有些茫然。
见仁微微笑,眼波流转,勾下书影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十八的大小伙儿了,翻过新年带你出去长长见识。”
大小伙儿的脸噌的就冒上火。
没见过不等于无知。
他躲开身说着不用了不用了。
见仁拉着不松手,放开音量重复着:“芙蓉丛中沾花露,不枉人世风流少。”
书影连耳根都染红了,推说着得去问问给各院配的新年赏物,回头却见思月娇嗔地站在背后丈许处,狠瞪他两眼扭身便走。
书影被瞪得莫名其妙,几分红里透出一丝白。
见仁恰时放开他,拢着手炉,仿佛偷食得逞的猫,弯腰笑得无声而狡黠。
半年来韶华庄俨已控制了京杭运河泰半船运生意,和应天杜家的结盟又掌握了长江下游几个最主要的内河港口,附近三十多个城县的物资运输都在它控制下,年底结算的时候,银库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盈,但季良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因为习惯于在算计得失中打滚,养成凡事讲求最有利效果的个性,所以继承韶华庄后的第一个新年,他并不准备依照以前旧例搞的浮华奢靡。
他只祭拜了祠堂先祖各路神仙,然后吩咐总执事李微淮给庄里上下每个人封个红包,召集各主事提前吃了年饭,让他们能回家的都回去和父母妻儿团圆,回不了的就轮班在庄里待命,加送红包两个。各院要聚的自己聚,不用再应付流水席,但有一点严格规定——不准生事,否则哪怕是大过年,一样该罚的罚该赶出去的赶出去。
结果在除夕这天,庄里没了往年震天的喧嚣,感情要好的仆从相邀着在某个院子里凑上几桌吃吃喝喝倒也自在。
碧云居的几个人大都是没地方回的,偏书影是不愿回,他说家里还有哥哥嫂子和快出嫁的妹妹,也不缺他一个。
见仁没多劝,一大早就欢欢喜喜的张罗着。
从箱底扯出一段红锦缎,系出个大红花挂在门匾上,王婶望着说怎么看着像布置新房,见仁只一句,今天是个好日子什么喜庆弄什么。
“行啊行啊,还有盘龙绕凤的喜烛、描金缠银的喜帕呢?”
“您要有,我一定统统摆上。”
见仁又扯块黄底桃实的锦缎铺在屋里楠木圆桌上,用凝脂白瓷碟子盛了各色干果放上面,再取了檀香、零陵香、藿香、甘松,加茅香少许,捣末拌入覆莲铜香炉里。
书影瞅了半晌,问:“怎么不直接放檀香进去?它的味道就挺好。”
“古有云:檀香单焚,裸烧易气浮上早造,久之使神不能安。按理说,该是先要和蜜水酒炒令黄再焚最好,不过今日就这么简简用了。”
书影皱着眉,似懂非懂。
“你没必要明白这些,大都是做给别人的,你知道我不爱燃香,不过过年了添些喜气。”
王婶午后就忙碌着大展手艺,晚饭摆上桌色香味什么都齐全。
屠苏酒也没少,明叔用大杯连连喝了四五杯脸都不带红,书影啜了两口就晕乎了,见仁笑话他,他抢走酒壶嚷着“公子不准多喝”。
“才两杯呢,事不过三,再一杯好不?”
“不行!”书影坚决抵制他的乞求,“我要公子永远活得好好的。”
“小气。”见仁像没讨到糖吃的孩子般嘟囔。
王婶拣块醋鱼到他碗里:“都给我认真吃饭,辛苦做出来的谁也不许浪费了。”
桌子旁的其余人等立刻唯唯诺诺。
从正正经经演变到嬉嬉闹闹的一顿饭毕,夜至戌时,王婶又忙着剁肉切菜准备饺子馅,明叔就在一旁和面。
眼见子时快至,一院的人围在暖烘烘的屋里,擀皮的擀皮包的包。
见仁包得极慢,一张面皮摊在手心,抹平整,拨团细肉混碎韭菜的馅儿放在面皮上,瞅瞅少了,添点,多了,挑出去点,然后一指一指的捏合面皮,仔仔细细的在边缘挪动,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翠绿汁液溢出来。
如此谨慎了,最后煮出锅,翻皮裂口的多半正是他姑娘绣花般细致包出来的。
“唉,你说你这手艺可怎么见人?”
王婶指着明叔一个个胖嘟嘟小元宝似的,和书影一个个凸肚子小半圆饼似的,再拣起他皮馅分离的,摇头直叹气。
“年夜包饺子图的是个团圆和气,你倒好,气都跑人家身上了。”
“反正吃下去谁也看不见。”见仁抢过自己作品往嘴里塞。
幸亏没包出几个,这慢工出细活的道理有一定的局限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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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戌时:7:00—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