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歆意

11、水晶心

　　林湾很郁闷。
　　在一起这么多年，朱轶从来没和她吵过架，就连说话语气重一点都没有过。幸好爸妈都知道朱轶忙，不然就没和他回家都要被追问一下。因为涉及到父母，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可是，林湾是没有秘密的人，要瞒住父母，不是件舒服的事。
　　那晚她打车打到歆星园，在花亭里看见朱轶拖着疲惫的身体经过，看到六楼灯亮，大灯换小灯，她满以为他会马上打电话给她道歉，可是没有等到。只有失望地回了家。第二天，每次手机铃声响，她都想，这次不原谅你，等你下回再打电话的时候我再接。那天她心不在焉工作不断出错，翻错资料，叫错名字，排节目的时候不是忘了动作就是踩了同伴的脚。
　　等她回到家里，妈妈告诉她朱轶出差的消息，她又气又悔。气朱轶要出差也不早点告诉她，悔早就应该接他的电话。可是，气大于悔。以至于半夜接到朱轶来的电话时，在妈妈面前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可一挂掉就回到被子里悄悄擦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朱轶根本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可是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因为那位泰勒小姐又来了。
　　原本泰勒小姐这回代表美方公司和中航谈合作，她却指定要中腾的林湾陪同，涉及集团上亿的大单，要这样安排当然是绝对没有问题，按她的要求定了可以看到水景的房间，按她的要求林湾每天早出晚归地接她送她。
　　林湾心惊胆颤地接待她，可是一天下来发现她并不象传说中的那样难缠，她对林湾是异常的温和。甚至她注视自己的目光，都象老友一样亲切。
　　几天下来，双方的谈判非常顺利。
　　泰勒小姐在工作上是细致、清楚、爽快，并且毫不含糊，照例，她说完一句话，习惯性地看着林湾，等她向龙文奇等人翻译成中文。
　　这时，林湾的手机响了，熟悉的绿袖子，一听铃声她就知道朱轶，这可是他出差几天第一次找她，但在这种场合，她别无选择，只得挂断，她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嗯，泰勒小姐的意思，等上海实验室出了结果，如果样品测试合样，就可以签下合约。定下批量生产周期以后签定具体的意向书。”
　　龙文奇看着林湾，有点吃惊。
　　“林小姐，是先签下意向书，定下生产周期以后签合约。龙先生，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泰勒小姐的声音在严肃的会议室里显得很温柔。但大家都吃了一惊，她居然会说流利的中文。
　　走出会议室的大门，林湾第一时间拨打朱轶的电话，通了。朱轶的声音听着亲切、遥远又有些陌生。
　　“湾湾，我打扰你了吗？”
　　“朱轶，我刚才在开会。你……”
　　“你等一下……湾湾，我要去忙了，晚些再找你，”说着他勿勿挂断。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林湾拿着手机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放下，嘴里无声地说着“bye bye”。抬起头，泰勒小姐正看着自己，关心、亲切尽在眼底，就象多年老朋友一样。
　　林湾向她牵牵嘴角。泰勒小姐走上来，轻轻拍拍她的肩，小声说，“姑娘，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里。”

　　林湾很失落，工作上出了低级错误，这不是不会，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马虎；终于听到朱轶的声音，虽然只有几天没有见，但是，就象过了很久很久，真象古人所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吃过晚饭，林湾将泰勒小姐送回酒店，正准备离开时，却被泰勒小姐叫住了。
　　“林小姐，可以留下来陪我聊聊吗？”
　　“当然可以的。”林湾看看时间，安排司机先回去。

　　“林小姐，”泰勒把玻璃杯里由酒店准备的茶包拿出来，从自己包里拿出的茶盒，放入一小把茶叶，她看看林湾，“来一杯吗？”
　　“谢谢您，泰勒小姐，我喝白开水，我自己来吧。”林湾自己动手。
　　“在你们公司安排你接待我以前，我见过你。”泰勒很轻松地坐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湾，“在百盛，你和一个男孩子在买水晶。”
　　林湾回想了一下，对了，那是陪雷鸣买东西。
　　“纯净的白水晶心形吊坠，代表你的纯洁的心灵世界里只有她一个。”泰勒小姐平静地说着，手指转着杯子，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杯中的茶叶，是绿茶，嫩嫩的叶子象是琥珀色的水晶里悠然起舞。
　　林湾听着这句话，似曾相识，她走到泰勒身边，轻轻坐下。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姑娘？”
　　林湾有点意外，“当然，如果您愿意。”
　　“我的这些事，只和我的心理医生谈过。好多年没有重新提起过了，再不说，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她把目光从杯子投向林湾的脸，“那天，听到你和你的同伴说这句话，‘纯净的白水晶心形吊坠，代表你的纯洁的心灵世界里只有她一个’，非常亲切。因为这样的话曾有人对我说过，是三十年前。”
　　她端起杯子轻轻喝了口水，润了润唇，“那时候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在德克萨斯的一所大学里读书。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中心公园，晒太阳，听鸟叫，看书，我还记得那天看的是林语堂写的一部小说，那书的名字，在中文里叫红牡丹，”她陷入了回忆中。林湾一句话也不说，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体会着她的心情故事。
　　“他很健康，皮肤晒成古铜色，笑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我手里抓得紧紧的书大笑，他说我都掉到湖里，命都快没有了，可手上还紧紧抓着心爱的书不放手。他告诉我，他和林语堂先生是一个地方的人，都是中国人。后来我们相恋了，从那时候起，我疯狂地爱上和中国有关的任何东西，中国话、中国茶、中国的建筑，还有文化……”
　　“……可是他说，他要回中国，因为落叶要归根。他走之前，送了一份礼物给我，那是一个白水晶的心形吊坠，他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纯净的心形白水晶，代表我的纯洁的心灵世界里只有你一个’。”泰勒从回忆中回来，目光清澈，温柔地看着林湾。
　　“那，他就这样走了吗？”
　　“是的。他走了，我们约好了，毕业以后我去中国找他，第一年我们通信，那些信件我都珍藏着，纸快翻烂了，我又把它们扫描存在电脑里。可是，我还没有见到他，他就出了意外，出事之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只有回忆，和这个水晶坠子，这些都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她解开胸前的扣子，掏出一件水晶项练，宝贝的捧在手中。
　　两人注视着心形的坠子，四周的空气似乎凝结了。
　　林湾泪流满面。
　　“所以我到哪里都要见到水景，看到水就会想到他爽朗的笑。姑娘，你不要哭。”她欠起身子，从盒中抽出一张纸巾送给林湾，“他是个乐观的人，留给我的除有幸福的回忆，还有坚强的信念。这三十年里我有忧伤，有失望，但是慢慢的，很多事情会忘记，很多事情会越来越深刻，人是会选择的。”
　　泰勒看着林湾，目光清澈，温和。就象看着三十年前的自己。
　　很晚林湾才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看着床头的钟过了十二点，她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坐起来，拿出朱轶买给她的洋娃娃，轻轻地抚摸着她粉粉的脸，想了想又拿出手机，犹豫着拨通朱轶的电话。
　　“湾湾吗？你还没睡？”朱轶的声音听着很疲惫，林湾可以猜出他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
　　“朱轶，你什么时候回来？”林湾拼命忍住泪水。她听到电话那边有很吵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声叫他。
　　“湾湾，我现在很忙，明天再找你啊，你早点睡。”
　　电话挂断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似乎也被掏空了，泪水涌出，沿着脸颊大滴大滴地落下，落在洋娃娃微笑的脸上，而那里来不及被吸收的水珠，沿着洋娃娃的脸，滚落在床单，湿了一片。

　　朱轶确实很忙。到上海整整一周，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身累，心更累。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但对这次的设计不是很满意。不是能力的问题，而实在是条件限制。时间不够，如果再能给他几天，他相信自己能做出更完美的设计。目前为止，实验室的进度正象他意料中的顺利，但是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出任何的差错，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松懈。
　　他很少想林湾，不是不想去挂念她，而是没有时间去挂念她。每次偷得几分钟可以打个电话，不是电话占线，就是她在忙。
　　主管这次测试的工作人员再叫他时，样品已顺利通过八十万次的压力测试，但还在继续运行着，证明产品的性能是超出了客户的要求。结果出来后，他给龙文奇和宋凌都打了电话报告了这个喜讯，大家都很开心，绷了很久弦可以放松一下。这一晚，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吧。
　　他还想让林湾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但看看时间已过两点，林湾应该睡下了吧，还是不打扰她了。

　　朱轶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到服务台要求定了晚上回凌山的机票，同时收到一张纸条，总台服务员说，那是8821房间的龙小姐留给他的。

　　打开纸条，简单的几个字，“预祝成功！！！”
　　字写得龙飞凤舞，还几个大大的叹号，自信又随意，有点象龙学儿的风格。朱轶看看纸条，摇摇头，笑着走进电梯，按下八楼。这次公干，付出的辛苦和获得的结果并没有超出他的意料，但是有两件让他很意外的事，一件是公司给他安排了五星级的酒店，即使他没怎么享受星级的服务；另外就是，当晚他就在这里遇到来开会的龙学儿。穿着正装，自信优雅的气质，这应该才是她本身的风格吧。
　　但对朱轶来说，龙学儿仅仅带来他乡遇故知的惊，但她并不是故知，所以也没什么喜，加上每天他都是心事重重早出晚归，几乎都忘记了同一层楼里还住着一个认识的人。

　　电梯停在八楼，他走出电梯，步伐轻松，他有点想唱歌的欲望，同时倦意也涌了上来。另一部电梯门也开了，走出几个人，还有人在吹口哨。他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是两个年轻男孩架着一个穿着打扮看着时髦的女孩，好象都喝得烂醉。
　　“这么年轻，怎么就过着这样萎靡不振的生活。”朱轶叹口气。
　　他走到房间门口掏出门卡，突然感到不对劲，猛地转过身，那女孩正好摇摇晃晃的转过身，眼睛死死的盯着朱轶。
　　朱轶心里猛地一惊，那不就是龙学儿！
　　龙学儿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朱轶听不清楚，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的信息，“帮帮我！！”
　　朱轶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同时，一个男孩正在翻她的包。“学儿，你门卡呢？来，我看看……”
　　“你快点呀，怎么这么没用，半天都找不到！学儿你等等呀，等会就可以让你更high。”另一人搂着学儿，双手不安份地在她身上摸着。
　　“学儿你怎么喝这么醉。”朱轶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推开正紧紧搂着学儿的那个人。
　　“你干什么？你找死啊！”那人被朱轶轻易地推开，骂骂咧咧地向朱轶冲过来，却没对准方向撞在墙上倒在地上。
　　另一个翻包的人冲上来向他挥拳头。朱轶左手扶着龙学儿，右手抓住那人的胳膊一拉，让对方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龙学儿脸蛋绯红，软软地靠着朱轶，几乎全身的重量都要加在他的左臂上，她看看朱轶，又看看地上躺着爬不起的两个人哈哈地笑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打得好打得好！起来呀，快起来再挨打呀！哈哈，我喜欢！”

　　朱轶皱起了眉。“学儿，你怎么喝这么多。一个人在外面也不会保护自己。”
　　朱轶扶着她靠着墙，腾出手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包，翻出门卡。
　　“保护！？谁保护！！”龙学儿靠着墙，身子软软地往下滑，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咯咯地笑着。
　　那两人勉强爬起来，互相扶着摇摇晃晃地跑了。

　　朱轶打开门，他努力想把龙学儿扶起来。可是她软得象瘫泥。他拉着她的手，她却就势趴在地上。他叹口气，弯下腰把她拦腰抱起。
　　“嘻嘻，我重不重？”龙学儿嘻嘻地笑着。伸出手想摸摸朱轶的脸。
　　朱轶皱皱眉，别开脸闪开她的手。
　　进了房间，他用脚把门关上。犹豫片刻，走向卫生间，把她丢在浴缸里。
　　“唉哟，疼！”龙学儿大声叫起来。
　　朱轶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弯身拿起淋浴头，对着她的头开始冲水。
　　“啊！啊！好凉快！好舒服！”她嘟了几句，在浴缸里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似乎打算在浴缸里美美的睡上一觉。
　　朱轶皱起眉，打消了这样给她醒酒的念头。他关掉水。转身提起电话，“总台吗？8821房间的龙小姐需要服务……”

　　他等着服务员给龙学儿洗了澡换了衣服，看着她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睡梦中，甜美的林湾，生气的林湾，认真的林湾，撒娇的林湾，在他眼前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