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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三十六~十四完结 ...

  •   (三十六)

      我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有数人趁日暮凉爽而夜行,遥见一灯火通明的府邸,受主人要求而进去留宿。门庭华焕,僮仆皆鲜衣,堂上张灯设乐,等他们睡醒,才发现自己裸露睡在草间。

      舞衫歌扇,仪态万方,弹指繁华,总随逝水。鸳鸯社散之日,茫茫回首,旧事皆空,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么?不过同做了一个梦罢了。

      人物异类,幽明异路,仙妖殊途。

      傅红雪在夜雨山庄转了好一会儿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而来,却模糊地感觉不能走。

      魏秋池出现在他身后。“傅大侠在找什么?”

      傅红雪道:“找一个人。”

      魏秋池笑道:“你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

      傅红雪犹豫了很久,最后才问:“我来时,是一个人吗?”

      魏秋池答道:“是。”

      “原来如此。”傅红雪轻轻抿了一下嘴角。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大的惊奇,却有轻如鸿羽的失落,像一朵灰色的雪花落了下来。

      他心里说,这也不惊奇,也并不值得难过,我向来一个人的。

      可是依旧有一种沉重感,压在心头。像一枚苦涩的青色的未成熟的果实。

      那种感觉被叫做脆弱。

      为什么会变得脆弱?因为孤单吗?别人也许会这样,可是他不会,没什么什么别的原因,因为他是傅红雪。

      傅红雪注定不会。

      “你要找的人谁?”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浓黑,既冷漠又多情。

      魏秋池看了他的眼睛很久,他本不该看一个潜在的威胁那么久,可是他看了,他不仅看了,他还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他用很快的语速说:“那个人是翠浓吗?”

      翠浓。

      那个人,想起的时候会觉得温暖,见到的时候会觉得安心。在心脏的某个角落有微茫的刺痛感。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傅红雪愣了一下,他想说是,可是竟然说不出口。他张了几次嘴,却依旧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厚重的辛酸连绵不绝阻止了他点头。

      是承认和否认,到底是哪个比较悲哀。

      傅红雪深吸了一口气,问:“你认识翠浓?”

      魏秋池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仅认识,我还可以让你见她。”

      傅红雪轻轻笑了一下,他的目光很悠远,“无论早晚,有一天我总能见到她。”人总是这样的,怎样的殊途,也总有同归的那一天。

      魏秋池道:“如果我告诉你,她没有死呢?”

      傅红雪皱了一下眉,“魏西烛已经死了。”

      魏秋池道:“翠浓没有死,我知道她在哪儿。”

      傅红雪眨了眨眼睛,抬高视线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翠浓,你可以见她。”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她掉下了悬崖,无间地狱那么高的悬崖,她不可能活着,就算她活着,悬崖下是一片幽暗的树林,她怎么可能生还?

      傅红雪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更能接受既定结局,也能接受悲伤。

      可是这一切在他见到翠浓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一个问句。

      他想哭又想笑,可是他最后什么也没做。

      翠浓躺在一个密封的冰棺里面,他不知道深山老林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冰。他缓缓地伸手,手指触到冰上,就是一阵刺痛的寒意。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花白凤死了,冰姨老了,连他自己,也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荆棘,磨砺成坚硬的棱角,认不出原来的样子。可是只有她,还是原来那样十一二岁,纯白的模样。

      “翠浓……”傅红雪从喉咙咽出一句,却再无法发声。

      魏秋池在此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真的让傅红雪知道真相。

      就是那样的眼神。那样纯净,充满爱意的眼神。

      他原以为世界上最挚爱翠浓的人是自己,却依旧想让她,让孤单的躺在这种寒冷又黑暗的她,沐浴在这样温柔又眷恋的目光之下。任何人看到那样的目光,都会觉得温暖得想要哭泣。

      好似她是世间珍宝。她真的是世间珍宝。

      (三十七)

      傅红雪凝视翠浓凝视了很久,久得仿佛记忆回溯,永恒。

      “人死如灯灭。”他比谁都要懂得这个道理。杨常风花白凤明月心周婷。他就算是为复仇杀人而活,却也懂得这些人老病死的道理。直面死亡的人,更懂得死亡的真实。

      魏秋池道:“你不是见过魏西烛了吗?”

      傅红雪噎住了,他内心有点忐忑。

      魏秋池道:“既然魏西烛可以,我的翠浓怎么会不行?!她怎么会不行?!”

      傅红雪道:“那不一样。”

      魏秋池出离地愤怒,“如何不一样!”

      傅红雪道:“她的路已经到头了。”

      魏秋池问:“难道你不希望她活过来,与你浪迹天涯?”

      傅红雪轻轻地摇着头,目光在别处,道:“不可能。”

      魏秋池的眼睛闪闪烁烁,“如果我说可能呢?”

      “人死不能复生。你是杏林之人,应该比我懂。”

      魏秋池绕着冰棺走了一圈,望着翠浓雪白的沉睡的容颜,“以人之力,自然难于上青天。可是,我找到了别的。”

      傅红雪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惊悸无比,他抬头,问:“什么?”

      “妖。”魏秋池嘴角晕出一个阴暗的笑。

      傅红雪惴惴不安,茫然地跟着念道:“妖?”

      “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自然有它们的路要走,可是妖……妖不同啊,它们本是异类,却偏要修成人形,本是愚昧蠢笨,却要学成如人般七情六欲,智珠在握。人降妖除魔,本就是上天赋予的权力。我只不过要借助妖力,以命换命,如何不妥。”

      最真实的谎言,是在真话中,掺入假话;假话中,裹上真话。

      “你不能……”傅红雪呼吸都要止住,扯着了他的一只袖子。

      魏西烛斜着眼角看他,“如何不能?”

      傅红雪摇着头,喃喃道:“我不知道,可是你不能。”

      “就算是翠浓就此沉睡不再醒来?”

      傅红雪沉默了。他不懂这样的沉默,是不是一种默许。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想。

      魏秋池冷笑,“翠浓活过来的那一天,你带她走吧。”

      傅红雪惊道:“带她走?!”

      “翠浓在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了。”

      他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魏秋池叹道:“我是她的父亲。”他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那个笑容更像是哭,哭人世沧桑,世间变幻莫测,回首孤苦。“我当初被仇家找到,一刀本该毙命,可我偏偏老天眷顾,尚未死透,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杀害。”他自嘲地笑笑,“你那时带走翠浓,我不敢去寻她,就是怕仇家知道我未死,祸及自己的小女,况且那时我身负重伤,也移动不得。后来,谁知……”

      傅红雪呆望着他。

      魏秋池道:“她那时候……已经死了。我把她带到这里,用冰让她的尸身不腐,我十几年来辛苦钻研,废寝忘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她的笑容。”

      傅红雪喃喃道:“……是我对不住她……我……”

      “你是对她有愧,我这把老骨头,土都埋到脖子上了,照顾翠浓,唯有托付于你了。”

      傅红雪道:“……我有什么好,我连心上人都保护不了……”

      魏秋池道:“你有没有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天崩地裂,深海为棱高岸为谷也在所不惜?”

      傅红雪想了想,道:“没有。”

      他经历了太多,伤了太多,知道聚散合离都有时候,你教他怎么还能相信永远。这样也罢,如果不歇斯底里,尚且不必伤心。能有多少人,在经历了欺骗,杀戮,背叛,死亡之后,还拥有那样纯明的眼睛。

      一个人活着,最忌讳的,是伤心。比孤独和后悔更可怕。

      此刻,阿十眯着眼睛从缝隙中,堪堪看见太阳西沉。入夜了。

      (三十八)

      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魏秋池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睛道:“傅红雪,你很奇怪。”

      傅红雪疑惑地望着他。

      魏秋池道:“你不敬鬼神,也不信命,却从来不反抗。”

      傅红雪的眼神投到地面,那里湿漉漉的,是斧凿的痕迹。“如果不这样,我早疯了。”

      “那么开始吧。”

      “开始什么?”傅红雪的问题在石壁上撞了几个来回,才空荡荡地回响开来。

      魏秋池不觉得自己能让刀灵任自己摆布,可是傅红雪在这里,他心里多少有一点底。而这个人质,此刻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滴滴答答的水声。冰开始化了。

      魏秋池让傅红雪把翠浓从冰棺里抱出来,走入一个长长的幽深的甬道,那边也有轻微的水声,听得傅红雪心头一颤。

      “你把翠浓放上最高的那个座位上,她就可以重生。”魏秋池并没有跟随着进去,只是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第一眼就能看见喜欢的人,翠浓,这样你会开心吗?

      一种莫名的怅然,像春天的种子,在潮湿寒冷的泥土里,静静地骚动着,等待有一天砰然破土而出。

      “是谁?”傅红雪低声道。

      满地都是半干的鲜血,它们流向黑暗的不知名的角落,裸露的岩石染成了黑褐色,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

      天窗开在高处,夜风吹过,会发出呜呜的鸣叫声。夜更深了,好在有茫茫的星光,静静地洒下来。

      他静静地走进来,和秋草一样的静。他望向高处,有一个人,端坐在高高的坍圮的石座上,脸上是说不清的威严和圣洁,光在他的脸上好像要凝聚一样。他阖着眼,被一条条从天而降的锁链从中间刺穿,流淌出来的血液那么红那么红,就像经历了千万年,还在泊泊地蔓延着。

      傅红雪怀里的翠浓,寒得他骨节都在颤抖。

      他站在那里,静止的,带有遥望的姿态,像是整个宇宙,都愿意为了这样一个遥望停下来。

      他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席卷而过,像是风在吹,云在流动变幻,天边浩大的落日,超出了人本身,那样的悲伤。

      魏秋池道:“你还等着什么,他的血,能活死人,肉白骨。他的血就要流干了,你把翠浓放上去,翠浓就能从此新生。”他干瘪的声音从石墙里传来。

      多少红颜凋零,多少英雄含恨,生死一瞬,在一弹指之间。超越生死的东西,总是让人又嫉妒,又害怕。

      来自人的恶意。

      傅红雪说:“不。”

      他把翠浓放下,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光影晃动。

      他死了吗?他是谁?为什么我看到他,会觉得心酸?

      他半蹲下来,仰头,缓慢地伸出手,去抚对方的脸,触感温暖,让人心安。那人轻轻睁开眼睛,是红晶石一样深邃明澈的颜色,脉脉流动着。

      他和他对视。漫长恒久的对视。

      像是突然有东西扎进了心肺,摔成千百万片碎瓷器揉了进去,每一片,都刺痛难当。

      “不要为了我哭。”

      他霎时惊醒,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沾满了眼泪,他以为他不会哭。可是此刻他竟然控制不住,他咬着下唇,被塞在喉咙和鼻腔里的悲伤急切地需要一个出口。

      阿十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那里也湿漉漉的,睫毛颤动着像不安的蝴蝶。嘴唇擦过鬓角,“傅红雪,不要为了我哭。”

      他安慰道:“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他的语调像是梦呓,“相信我,这只是一个幻觉。一场梦。”

      傅红雪喃喃道,他的声音也带着眼泪苦涩的味道。“你是谁?为什么见到你,我会哭?”

      阿十沉吟了一会,才道:“因为你喜欢我,所以你才哭。”

      喜欢是一个多么明亮的词语啊,可是人们通常都为它付出眼泪。是不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需要用一颗心去殉葬?

      (三十九)

      魏秋池没有轻举妄动,他虽存有同归于尽之心,此刻却不止他在场,还有他最大的软肋——翠浓。

      就算她此刻闭着眼睛,没有知觉,他也不希望在她面前,露出阴暗丑陋的一面。

      他没有进去,只道:“傅大侠,你要做什么?”

      傅红雪没有回头,他的眼睛还埋在阿十的掌心里,他说:“你放手吧,翠浓不会回来了。”

      魏秋池道:“为什么不会?”

      傅红雪起身转了过来,他的眼角有一些发红,“因为她死了。”

      “她没死!她不会死!”魏秋池嘶吼道。“她死了……也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她!你现在,还要杀她第二次吗?”

      傅红雪一震。

      阿十冷冷地道:“那也是花白凤欠你的,你不该迁怒傅红雪。”他递了一个眼神给傅红雪,傅红雪轻轻点点头。

      “他是妖啊,我这样做,做错了吗?”

      “他不是。”傅红雪道,“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不是。”

      阿十听罢很快抬眼看他。他记起来了。

      傅红雪道:“翠浓的命,是我欠你的,我不会推诿,如果你要我这条命,你自己来拿。像如今这般,你以为翠浓会高兴吗?”

      魏秋池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高兴。”她活着,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傅红雪摇摇头。他的眼睛垂下去,“动手吧。”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被命运辜负啊,加诸于其他人身上的伤害,迟早要有清算的那一天。

      魏秋池一阵狂笑,从地面中央抱起了翠浓,就要冲向高处的石座,四处的石壁都在剧烈地摇晃,碎石簌簌向下落,又掀起一阵沙尘。

      阿十道:“糟,他要和我们同归于尽!”他的锁链直接卡在骨肉里,叮叮当当晃动着每一下都是痛楚。

      他眉头一皱,仰头和傅红雪对视了一眼,道:“你别看,幻境马上就要结束了。”

      傅红雪愣了一下,道:“好,我不看。”他转过身去。

      一阵非常大的震动,还有人的呼吸,声音激越,像是一大团荆棘从心尖上滚过,劲风从他背后鼓吹而来,可是他依旧没有回头。然后手被握住,掌心触到温暖又粘稠的东西,滴滴答答顺着指间漏了下去。

      “快走!”

      傅红雪仍回头,“翠浓。”

      阿十拉着他,“你不要再回头了,你办不到。”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办不到。”

      还要像那时候那样教你吗?你早该明白。

      傅红雪说:“我不能丢下她。”他在最危急最命悬一线的关头都没有放弃过她,此刻又怎么会抛弃她?

      阿十道:“会死的。”

      傅红雪握紧他的手。“会没事的。”

      他下一刻飞上了高台上,是大悲赋。

      风从他的身后涌起,吹得他的衣袂四散开来。他正用大悲赋和魏秋池抗衡。
      魏秋池抱紧翠浓,那些锁链沾了刀灵的血,仿佛有生命一样攀爬而上,缠住了父女两人。“傅红雪,你看见没有,这才是永生。”

      傅红雪向他伸手,“把翠浓给我。”

      魏西烛惨笑,“你要她做什么?”

      傅红雪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又笃定,“她早就应该在某个地方得到安息。”

      “不会的,她会活下去,享受她的人生。”

      阿十走过来,“你错了,我的命并不能换回她的命,你一开始就应该明白。”

      魏秋池明白,他怎么不明白,可是,他除了抱有那么一丁点的渺茫希望,去谋略,去算计,他活着还有什么目的么?

      傅红雪问他:“翠浓愿意这样子吗?”

      他恍惚间想起魏西烛,在她窗口,轻嗅桃花的样子。少女的脸庞明亮,鲜活,充满光辉和笑容。

      他松了手。

      他对傅红雪道:“刀,还给你了。”

      (四十)最终章

      “请你不要带走翠浓,傅大侠,这是我最后的请求。”锁链晃动着发出铿然的声音,越缠越紧。整座高台都在动摇。夜雨山庄要崩溃了。

      傅红雪心里乱作一团。他心里隐隐觉得魏西烛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夜雨山庄在崩溃。那些寒意渗进骨头里,肮脏的阴气,挥之不去。

      他想起魏西烛说的更纯明的武学境界,那是什么?

      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再无眷恋。

      阿十跟了出去,他们转了很长的甬道,石壁,最后看见了前方浩然的光亮。洒了他们一身。

      “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

      “魏老头坑了我们那么多,到头来却是为了一件不能实现的事。你不恨他?”

      “当然恨。”

      “翠浓呢?你舍得?”

      “……舍不得。”

      傅红雪停了一下,才说:“可这又怎么样呢?”

      是啊,什么也改变不了。红颜白骨,沧海桑田。人是多么渺小的生物啊,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拥有一颗平静的心。

      傅红雪扭头问他:“我的灭绝十字刀在哪?”

      阿十道:“在魏西烛的坟前。”他就知道魏秋池对这个女儿尚有怜惜。

      傅红雪说:“拿到以后就可以出去了,一起。”

      “我不是什么天地精华这样干净的东西,你明白吗?”也许你自己都会觉得恶心。

      “我明白啊,”傅红雪说,“因为我也不是。”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血债累累,杀孽重重,尸山血海。再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像接纳自己一样可以接纳你。

      也许世间容不下十恶不赦的魔头,容不下异类,可是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容得下相互接纳的两个人。

      天凉起微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至,江、湖、秋、水、多。

      ——谢谢你看到这里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三十六~十四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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