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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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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心里比前几次平静多了。
第一次干这个的前夕,他走出门的时候浑身打颤,连嘴巴子都直哆嗦,牙齿打架,怎么也控制不了,不过越靠近湖边越冷静。以至于趟到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忽然不哆嗦了,心跳也恢复了,本来还晕忽忽的眼睛把四周看得通透,一晚上都平安顺利。
这次更加有把握了,这是最后一次,全部收完了,就成功了,就能对得起自己良心了。
哑巴觉着眼睛有点潮热,眼眶里涌出一股热气,流到眼角被深夜寒风冻住了。
他脱了鞋,双脚早已经被冰一般的湖水冻得溃烂红肿,几乎全部化脓出血,别说泡一泡腊月深夜郊外刺骨的湖水,就是平时穿袜穿鞋都要疼出一额头青筋,走走简直是走钉板,走上百步冰天雪地里能出一身汗。
但是今晚,哑巴没觉得那么痛,慢慢趟入湖水中。
哑巴兴奋得双眼发光,嘴巴长开喘着气。
他紧了紧系在腰间的一只小蒲包,又不放心的仔细摸了一遍蒲包,没有摸到洞,终于放心了。
半个身子沉到湖水中在泥沙里摸索,他寻思着这几次打捞差不多已经搜集全了,这一次也许什么收获都没有。
双臂拨乱身边的洪泽湖水,划破隐约倒映在湖面的半轮寒月,湖水夹杂着已经半凝结的冰块,飞速地从十指间穿过,小碎冰尖利的锋刃划过早已经深深开裂的大手,哑巴痛得眼珠鼓出,狠劲咬着嘴巴,浑身哆嗦不止。但是内心那股热流很快就把痛苦制服了。
哑巴动作更快了。
到湖水差不多漫至腹部了,他弯下身子摸索着,鼻子已经清楚地嗅到到了湖水散发的刺骨寒气,右手指在泥泞水底终于有了熟悉的触感。
双手一同扒开泥沙,将那物取出。
那一刻周围突然冒出了许多背着盒子枪或是步枪的人,把哑巴围住。
一些人忙着扭住他胳膊,一些人忙着往他嘴里塞布条,还有几个奋力抢夺他手中死死抓住的那东西。
腰间的小蒲包被拽了下来,手指甲在争夺中断了,生痛,哑巴急了,他发狂地挣扎着,湖水被他搅得四溅,带着泥泞飞溅到人们身上。
和他抢夺东西的人手被哑巴抓出了血,嗷嗷直叫。哑巴十指流血不止,抠着那物死不放手。这群人都停止了别的动作,全部围住哑巴拳打脚踢,呼和叫骂,哑巴像个陀螺一样被这些人抽打得原地转,就是那双瘦骨如柴的手总不肯放松。
圈子外有一个直至冷眼旁观的高个子,他冷哼一声:“妈的!又不是什么财宝,哑子拿命拼?!”
他走上前夺过喽啰一把步枪,倒转过来高高举起,照着哑巴的脑袋狠狠敲下去,什么粘乎乎带着热气的液体弄到了这群人脸上手上,中间被他们围住的瘦弱身影无声地软倒下去,湖水没有喧哗温柔地将他身体拥住淹没。
高个子擦擦脸,指指湖水涟漪处那团黑影:“把他带上,非得叫他说出来不可!”众人哄哄闹闹、搬搬抬抬,把晕死的哑巴拖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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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哑巴皮硬得很呐!打成这样,还不肯带弟兄们去!”胡子赵吸了一口旱烟,翘着二郎腿半闭着眼,悠哉吐着烟圈:“你小子看紧点,别让他死了!”
他很鄙视和他一同看管地牢的毛二,这小子开膛裤还没有脱掉嘴上毛都没有,竟然和老子一起混在钱爷帐下,这还罢了,居然来派到老子地盘平起平坐,嫩毛子是钱爷他外甥吧!
哑巴被关在牢房最里面,单独一人。毛二端了一只破碗,从桶里舀点剩饭放到哑巴牢门外,瞅瞅蜷缩着趴在乱草上无声无息的那一团。哑巴衣服早被鞭子撕得破破烂烂,乱蓬蓬的黄发被血块凝结成一缕缕,遮住了脸,只看得见干瘪身体下流淌出来那一湾湾黑红色血迹。
腥臭味刺鼻,毛二胃里突然反酸,赶紧憋气急忙退了出来,他擦了把汗:“赵哥,哑巴那样子是不是蹬腿了。”
胡子赵啐了口:“瞎说!老子才摸过他颈子,跳着呢。他就是要蹬腿也得告诉钱爷把东西藏到么子地方才能蹬腿!!”这么说着,磕磕烟袋,胡子起身打开牢门查看哑巴。
脚尖碰碰哑巴,没有动静。于是用力踢了踢,地上那团终于扭动了一下,发出沉闷含糊的呜呜声,胡子咧嘴笑道:“妈的,没死就好,也别给老子装死!”
他颠出牢门外,得意地摸着光脑袋,突然看见自己的棉鞋尖上新沾了污秽,他心里骂娘,低头用手擦着鞋尖,粘糊糊的,一闻腥的:“他妈的,这杂种的血弄脏了老子新鞋!”
“今年入冬特别早,快冻死了!!怎么就没把丑哑子给冻死!早晚整死他!老子也好省点力气!”胡子搓着手,对着门口大叫:“你他妈的冻死在外头了吗?还不把柴火拿进来!”
门外传来冰块碎裂的声音,毛二一手抱着干柴,一手提一桶黑炭很快转进屋,带入一股冻风,胡子忍不住哆嗦,又开始诅咒。
填了柴炭,火炉烧得旺起来,破壶里水也开了。
毛二泡了杯热茶讨好地送到胡子手上。
胡子得意的瘪嘴笑,心道算这小子有规矩识相。正吹着浓茶上的黄色泡沫,看到毛二正巴拉炉子里的炭火,夹几块烧得正旺的炭放到一个堆着炭灰和干柴火的破烂小盆子里。
胡子问道:“你小子干嘛呢?”
毛二笑笑:“给哑巴弄点,冻死他了,钱爷怕是要扒皮的。”
胡子刚想发火,眼珠转了转,忍住了,默不作声看着毛二端着盆子走进牢房,才冷笑一声,只管喝茶。
毛二放好火盆,望了一眼地上那团,血已冻住,凝结在破衣上,干草已经湿了大半,红色的血块冻成了黑紫色,腥味没那么重了,哑巴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毛二又出去拿来了一捆干草,试着移动哑巴,刚一扶起肩膀,哑巴喉咙里便传来极其痛苦沉闷压抑的怪声。哑巴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眼光散乱,胡乱游离。
毛二动作飞快地换了他身下的干草,再扶着他躺下,哑巴的眼神这时才聚焦停在毛二脸上。
毛二抿了抿嘴,低声道:“听说你不是聋子,那我说话你听得见?”满脸是血渣的犯人扯扯干裂的嘴唇,几乎不可见地点点头。
毛二把火盆移过来:“是不是很冷?这样好些?”哑巴又轻微点点头。毛二喂了他一点水才出来。
胡子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今晚钱爷回来,告诉他想痛快地死赶紧带咱们去那地方。在这么死硬,小心钱爷一刀一刀隔了他的肉。妈的,那人又不是他祖宗,他哑子想学关羽还是岳飞啊。”毛二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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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眼睛只盯着盆火,火光在他黑漆晶亮的眼珠里跳动。
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骨头也断了好几处,就算被一刀刀割下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吧。他想着。但是,那个人和那个地方,他还是想守着。到了阎罗王那里他要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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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打起了呼噜,响声震天。
毛二斜着似乎也睡着了。突然,他睁开眼,眼光没有一丝平时的畏惧和懒散,他盯着胡子,摸向腰间的匕首。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毛二收回手,将铜壶放在火架上。门外人扯着嗓子吼:“毛子!开门!”
毛二应了一声,打开门,堆着笑脸:“五爷,您来了?”
五爷戴刚是个三十来岁的黑壮大汉,一身铁疙瘩一样的肌肉,浓眉虎眼凶煞的长相,皮肤黝黑如炭,看上去象尊庙里的罗刹佛。
戴刚满身酒气,还夹杂着劣质香粉味,显然是刚从镇里花街柳巷里出来不久。他推开毛二跨进屋,见胡子还靠在炉边睡得口水直流,虎目一瞪,抬脚就踢了过去。
胡子从凳子上摔趴在地,惊出一身冷汗,跳起来就骂:“他奶奶的!谁踢老子?!操他妈……”骂得真起劲,突然看到黑着脸的戴刚,剩下半截话咕嘟一口给吞回肚里。腰一哈迎上前,笑道:“五爷,这天黑地冻的,您咋来了?”
“少胡沁!”戴刚不耐烦地说:“那个哑巴死没?”
胡子摇头:“有气呢。就是伤太重,不知道能撑到啥时候。”
戴刚挥挥手,一名干瘦的老头垂着头从身后走出来。戴刚指着他:“这是大哥从镇上来请来的大夫,让他给哑巴瞧瞧。”
胡子忙不迭地点头,他心里头诧异,起先还把人往死里整,这回又担心人被整死,真是搞不懂。当然他没敢说出口,急忙去提哑巴过来。
喽啰张驼背搬来椅子,毛二铺上羊毛垫子:“五爷,您坐。”
戴刚坐下,顺手抓起桌上的酒壶放鼻子下嗅了嗅,皱眉扔到一边:“喝过柳爷招待的好酒,这酒就跟尿似的。”
毛二笑道:“那是,五爷喝的酒哪能跟我们一样。”
一阵锁链相撞声,胡子拖着哑巴从里面走出来,将他扔在地上。哑巴像个死人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戴刚抓住他的头发一下拖起他的脑袋,瞧了眼:“打成这样没死,命真硬!”扔下哑巴,对老郎中挥挥手:“给他看看吧。救不活你也别回去了。”
分明是极冷的寒夜,老郎中额际却有寒意,他提着破药箱匆忙走过去查看,切脉掀眼皮看伤口,忙乎了一阵后提着的心落下来,回头道:“有救。只是此处阴冷寒冻,他不能呆了。烦请爷给整一间干净屋子,让我给他用药。”
戴刚尚未开口,胡子瞪眼咋呼:“死哑巴还想躺热炕暖被窝咋地!老东西你……”一语未必,就被戴刚一脚踹到地上。
戴刚怒道:“爷没开口,你咋呼个啥!不要命了!”胡子吓得直哆嗦,趴在地上连连告饶。
戴刚点了点毛二:“你去收拾间屋子出来,把哑巴抬进去。”
毛二连忙应诺:“东边院里就有间空屋,炕和棉被现成的,这就搬去。”
等戴刚走了,毛二将哑巴扛起来,带着老郎中去了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