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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池州有客相州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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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州青阳县最近涌来不少逃难的人,直把县城城门外面的道路都挤了个水泄不通。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辆无篷的牛车在缓缓地随着大队伍向前挪着。
车上载的除去一些家什行囊,还有两个总角小孩儿。
那两个小孩一个精瘦、一个滚圆,却都长得很可爱,让人一见便觉喜庆。
“肉球儿,张嘴,吃!”
牛车上,稍大一点儿的男孩儿一手揽着弟弟,一手拿着菜团子凑上去喂他。
“……”那更小的孩子眨了眨眼,嘴角抽搐了一下,艰难地张开嘴,机械地咬了一小口。这孩子自那日张口之后,仍是行动迟缓、口不能语,只能吱吱嗷嗷地发出些断续的声音,倒是这表情一日比一日丰富。
杨过见他吃了,终于舒了口气,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乖球儿,再吃!”
那小孩瞪了他一眼“嗷呜”地咬了一大口,嚼吧嚼吧,却是“咳咳咳咳”地咳起来,显见是噎着了。
“哎,你怎么还会噎着……吃东西都不会,好笨啊!”杨过同情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不过还算有进步,终于知道吃东西了。”
那小孩眼中闪过恼火之色,噗地一声把嘴里的食物渣滓向杨过喷去!
杨过捕捉到他那一闪而过的恼火,敏捷一闪,避开了菜团渣滓,大怒道:“好你个贼球儿!又浪费粮食!该打!”说罢,便扑到那小胖墩,啪啪啪地压着打他的肥臀。
话说,这小鬼自打来了以后,非但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反而时常给杨过添堵,是以杨过其实对他积怨已久。
单拿吃饭这一件事儿来说,杨过不但得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而且还要分神喂他,保证他把食物咽下去——这贼胖子不说在他家白吃白拿,竟然还敢面对他亲自揉的菜团子置以嫌弃的目光,开始的时候若非人逼着,绝不肯乖乖吃饭,吃啥吐啥!但这么多天下来,他仿佛也屈服在生存的压力之下,开始乖乖吃饭了——像刚才那样喷饭,绝对不是生理反应而是蓄意捣乱!故意浪费!
“啪啪,再吐就再打你!”杨过气哼哼地拍着小球儿的丰臀,“你个白痴,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吃不上饭饿死么!你浪费食物,无异于杀人!”
“……嗷……嗷嗷!”杨过打得不甚用力,但小孩却哀嚎着以图引起穆念慈的注意。
起先,因为口齿还不清,他的哼哼唧唧很是有气无力。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天吃粗糙的菜团子吃得怨气大增,进而化为执念拴住了某些游离的命魂,他的假嚎竟是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有生气。
“过儿,怎么又欺负弟弟?”穆念慈虽然不赞同浪费这种行为,但是她觉得杨过打人也是不对的:特别是一边打弟弟的屁股,还一边戳弟弟的脸的行径!实在是太缺乏管教了!她这般想着,不由生起气来,拧了拧杨过的耳朵。
“哎呀哎呀!痛痛痛!”
小杨过捂着耳朵大叫起来,却听见“噗嗤”一声闷笑。
“谁笑呢?嗄?!”杨过不满地怒道,最后却发现下面压着的身子在不断颤动——
“妈妈!弟弟抽了!”
“你这皮猴儿,怎么这般讨人厌……”穆念慈无奈地叹息一声,拎着小杨过的耳朵,把他赶下牛车,再看看“噗噗噗”“咯咯咯”憋不住闷笑的小球儿,不由又叹了口气,道,“能发声就应该能说话呀,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他恢复过来。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知受了甚么样的刺激。”
“对啊,他也是真的可怜呢。以前对街的杨大力也是只会笑,脑子不清不楚的,话都不会说,尽受人笑话欺负。”杨过这般一想,又对小球儿生出几分同情,“乖球儿,虽然你是个傻子,哥哥我还是会好好待你的,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呀!”
然而,就在他意淫自己作为兄长的高大形象的时候,一直不声不响小家伙忽然一边笑,一边,慢悠悠地扯出一个犹带僵硬的嫌弃之笑,对他说:“你这皮猴儿……”
“嗄?”
小杨过被这奶声奶气又着实老气横秋的声音吓了一跳,扒着车板,瞪眼道:
“你你你,你说甚么?!”
那孩子得意地睨了他一眼,又道:“你这皮猴儿!”说得是斩钉截铁兼且又顺溜了许多。
杨过嘴巴一瘪,有点儿火了,指着他的鼻子大叫道:“呔,原来你会说话呀!你一直装哑的吧!逗小爷玩儿呢你?哼哼,贼球儿!看你杨爷怎么收拾你!”一边说着,他手脚并用地爬上车,爪子又戳向了那手感极好的小肥脸。
“过儿!”穆念慈曲着指头敲了敲儿子的脑袋,制止了他无礼的行为,放柔语气对那个小孩儿关切地问道,“孩子,你能说话了?”
那小孩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振了振袖子,过了很久才端着架子,奶声奶气地开口道:“累,晕,说、不快。”
他很努力地把这五个字说完,艰难地推开扒在他身上的杨过,环视周遭一圈,不禁皱了皱眉。
被人流充斥的视域中,唯一干净的颜色是灰暗的天空上飘着的几缕浅白浮云,浮云之下,无论是那灰扑扑的城门还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都是陌生而肮脏的。牛马粪的臭味混含着烂菜叶和人汗的气味,让感官逐渐恢复的他难以忍耐。
——这是甚么鬼地方?
——我怎么在这儿……?
他的脑海里蹦出这两个问题来,然而等他张口想问的时候,嘴巴却像是被糊住了一样,身体压根不像是自己的,动作跟不上思维,语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这、是哪……你们……谁啊……”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叫杨过啊!这是池州,妈妈说咱们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以前的事,我、记不太清。”
他晃了晃头,却觉得思维像是被拴上了铅块,浸在浆糊里,就像是睡糊涂了的人,甚么都想不清,更没法思考。
以前的记忆,仿佛是一个混沌的漩涡,休想从里面捞出丁点儿东西。也就是最近几日那些跟干硬的糙面团子有关的记忆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来。
至于自己为甚会出现在这里,他根本想不起来。
甚至,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所以,当穆念慈问他家乡、父母何在的时候,他唯一的回应就只是摇头。
见此状况,穆念慈忧虑道:“那你的名字呢?也想不起了?”
他摇了摇头,无所谓似的平淡道:“姑姑、起个罢。我、实在、记、记不得了。”
那老成模样,跟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儿似的。偏他断断续续的声音还稚嫩得紧,两厢衬托,小杨过看在眼里,只觉得无比别扭、无比同情,道是他以前受多了刺激才如此痴傻,决心以后多照顾他一点儿。
听到要给肉球儿起名字,小杨过兴冲冲地举手抢道:“叫球儿!怎么样?!”
那胖小孩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下巴一挑,只对着穆念慈奶声道:“姑、姑……你、给我、起个罢。”
“嗯……姑姑看过你那块儿玉,底部确刻了一个‘德’字,不知道是否与你身世有关。你能想起甚么吗?”穆念慈指着他胸口的白玉蝉道。
孩子摇了摇头。
穆念慈沉吟了片刻,又道:“我常教导过儿,为人讲求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德,才能称为君子……以后,我便唤你德儿,可以吗?”
“……德?”
小孩过了半天才喃喃地重复了一声——
张口的那个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一白,仿佛有漫天的雪花从天而降……
——阿德,听说相州马上要募兵,我想回去试试!估计明年上元我就不能来找你喝酒了!
有甚么明晃晃的东西晃动在混沌的记忆的黑夜里,仿佛一双精亮的招子,又仿佛一簇烟火的绽放。
——阿德,你得给我写信!不许忘了啊!
——阿德,阿德……
阿德?是在叫我吗?
他恍惚地想,竭力去看那人的模样,却只看得到一个虚虚的影子。
“球儿?肉球儿!!”小杨过狠狠地摇了摇那个又陷入呆滞的小胖子,瞪着他道,“你快说,‘球儿’是不是比‘德儿’好听多了?”
阿德鼓了鼓腮帮子,还没扒拉开掐着他脖子的黑爪子,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阿德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漫天的星辰早已溜进微敞的小窗,洒在简陋的小屋里。
屋子大概是刚刚租下的,里面十分简陋,除了床榻、薄被,就只有一张桌子。
阿德刚睁开眼,就看见了趴卧在他边上的杨过。
杨过正睡得沉,两手曲着平放在身侧,屁股撅得老高,脸上倒没了醒时的机灵狡诈,憨憨的,像一只小狗,很是可爱。
他看着杨过熟睡的脸,忽然觉着有几分熟悉。
他眉头一皱,抓着那丝熟悉往深了追思。然而,记忆仍笼着白茫茫的厚霭。他甚么也看不见。
醒来之后,仿佛有甚么东西改变了。
早先浆糊一般的思绪,在一觉之后疏通了不少。他现在至少可以连贯地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儿了。
然而,他所能想起来的一切,只从扬州开始,只从杨过那声“弟弟”开始。再竭力追思扬州之前的事儿,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害得他不得不放弃。
‘我到底是怎么了?’
阿德晃了晃沉沉的脑袋,艰难地把他一身的肥肉撑了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又戳了戳叠了几层的小肚腩——唯觉陌生。
就在这时,身边的杨过哼哼了一声,在睡梦里皱了皱鼻子。
阿德想起早上自己意识还不清醒的时候,这小兔崽子对自己是那般放肆无礼,深切地觉得自己的尊严和威严遭到了冒犯,不由无声地冷笑起来,眯着眼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按捺住,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报复地戳了戳那个梦得正香、还可笑地流着涎水的家伙的鼻子。
“嗯嗯……”(二四声)
杨过小猪似的哼唧一声,揉了揉眼,困顿地爬了起来。
阿德见状,连忙把手收了回来,恢复原先的面瘫模样。
“你醒啦!”小杨过惊喜地扳住阿德的肩膀,根本没发现这肉球儿就是害他告别梦境的元凶。
阿德把心虚吃进肚里,翻眼道:“你再摇晃我,我又要晕回去了!”
“那我不摇你了!”
小杨过从善如流地松开手,飞快地偷瞧一眼阿德,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之前晕了……嗯——是因为我摇晃你么……嗯,是我害的吗?”
“自然是你了!”
阿德哼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戳了戳小杨过的脑门。奈何,他手上肉太多,压根儿戳不痛他。
小杨过想起阿德连饿了两顿,忙讨好道:“球儿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吃的吧!”
阿德见他一脸担忧地摸着自己肉嘟嘟的肚子,不由有些羞愤,推开他道:“摸甚么?!不许叫我‘球儿’!”
“你这么肥,不叫你球儿叫你甚么?”小杨过眨巴着眼睛,不客气地拍了拍阿德的肚皮——那肚皮也不争气,竟也“啪啪”地发出几声浑亮的牛皮小鼓似的声响,直叫阿德羞愤欲绝。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胖?!
“诶?”
小杨过从桌子上找到留给阿德的小饼子的时候,才突然惊讶意识到什么,猛地扑到阿德身上,激动地拿着那块饼子指着他,大嚷道:“球儿!你为啥突然能说人话了!”
阿德被他压得上不来气,翻了个白眼道:“你、你给我下来!”
“我是说,你现在说话比之前利索多了……”小杨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赔礼似的抓着饼子递到阿德嘴边。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了一觉,做了个怪梦,脑子确是比之前清楚些,说话也不那么累了。”
阿德接过饼子闷不吭声地啃了一口,却差点儿没被那糙面噎着喉咙。他艰难地把啃了半张饼,卡得眼珠翻白,只觉得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再想起杨过刚才挠过头的爪子碰过这张饼,他的脸色渐青,胃里叽里咕噜地一通翻滚,只觉得胃里有一堆虱子拱着皮屑和灰尘列队走过。
“我吃够了。”阿德飞快地把吃剩的饼子塞给杨过,换来杨过惊讶的一瞥。
“你咋吃这么少?”
阿德耸肩道:“我一向吃的不多。这是养生之道。懂吗?”
杨过怀疑地说道:“你吃得这样少,是怎么长这么胖的?”
阿德也很烦恼自己的身材——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玉树临风那一型的,听杨过又说他胖,脸一下黑了,“我怎么知道!以前的事儿都忘了!”
“可你不是失忆了么?咋还知道养生之道?”
“我、我也不知道……”阿德烦恼道,“脱口而出就是这样了。”
杨过耸了耸肩,一边往嘴里塞饼子,一边道,“嗯,妈妈说你失忆失语是因为受了刺激。保不定哪天就幡然醒悟了!”
“……我觉得‘幡然醒悟’不是这样用的。”阿德小声嘀咕。
“你的记忆能信吗?没错啦,就是这样用的!”杨过斩钉截铁地说道,“依我杨爷看,没准儿你今天做的那梦不是一般的梦,而是你经历过的场景!你快跟我说说,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啥线索!说不定能让你想起以前的事儿啊!”
阿德觉得一个稚童大言不惭地称呼他自己“爷”实在是滑稽之极,可碍于礼数,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好闷声道:“我梦到一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好像跟我很熟,但我又想不起他是谁……他说,他要到‘相’、‘相州’当兵。要我给他写信。就这样。”阿德歪头道,“你可知相州在哪儿吗?”
“听起来倒是挺耳熟的。”小杨过左右晃了晃脑袋,却没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地名,“要么我明儿个早上再去问问妈妈?”
然而,等第二日他真的问了,才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相州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