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城堡》顾*城

19、第六章:难道不想飞翔吗？(四)

　　在蔚岚和季绮扬还是同桌的时候，她10岁，上小学五年级。
　　在7年之后，他们重遇在校门前的马路上，竟然还是能够隔着一条马路一眼就认出彼此。那么些年来，蔚岚以为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在自己手里猝然散落参考题集时，她那么肯定的知道是他又出现了。因为在那被贴地的风掀得哗啦直响的书页间，那两个坏孩子的身影如此清晰地，宛如皮影戏的剪影凸现在眼前。
　　蔚岚曾是一个野孩子，在认识所有人之前。
　　那时的她有一张经常弄得很脏的黄瘦小脸，瘦小的身材，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一双几乎占去脸一半面积黑白分明的眼睛。衣服总是会令家里负责洗衣的佣人头痛，手脚时时会出现一些不明来历的伤痕。
　　小学的班主任很多时候还兼思想教育科，每一任都曾努力想将蔚岚调教成一个讨人喜爱的乖乖女，但她们最后都失去了耐心。
　　一个小孩，假如连她的家长都对她失去耐心，那么又有什么办法可以令她变得温顺？
　　那时蔚岚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是个乖孩子，尤其不会是个乖女孩，因为她学跳舞总会撕掉裙子，学弹琴会制造噪音震坏老师耳膜。比较这些劣迹来说，爬树抓知了甚至捉了毛毛虫放进同学铅笔盒里，那些好似都不算什么了。
　　但是作为学生来说，她偏偏又不能被定义为不及格。因为她的成绩从来都名列前茅。于是学生手册里的评语数年如一日：“聪明好学，成绩优秀，但日常行为不规范，上课爱讲话搞小动作，不遵守纪律……”
　　…………
　　后来蔚岚突然多了一个同桌，说是多了，是因为她一向行事独来独往，不合群。居然出现一个人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可算是出人意料。
　　这个多出来的同桌叫季绮扬，是个小帅哥。小学时的男生都没有长开，一个个都豆芽菜似的，这个是留级生，还留了两级，比同级的男生长了几年，眉宇间有了点少年的英气，便是那一点，加上秀气绝伦的五官，异常引人注目。
　　那时的季绮扬是学校里著名的问题生，也许班主任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把两个一般不可救药的人排坐在一起就不存在谁“带坏”谁的问题了。
　　那时班上许多孩子都害怕季绮扬，因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对留级不在乎，对成绩不在乎，对别人不在乎。老师批评他的时候，他便嘴角微微翘着，斜着眼用一种桀傲不驯的眼光看着老师，训了半天，他一声不吭，半分回应不给。于是老师们也不愿管他了。
　　还听说他家庭复杂，父亲做坏事正在坐牢，母亲跟人跑了，他在亲戚家寄养，那亲戚拿着他父亲的钱，还常常嫌他学费生活费花费多。还传言他很擅长打架，有一个混□□的大哥，他年纪虽然不大，却因为打群架曾被拘留过。这一来，大家就更不敢惹他。
　　蔚岚也不敢惹他，虽然她从不害怕跟男孩子打架，但也仅限于豆芽菜的范围之内，跟季绮扬这样的相差不只一个级别。
　　那时他们的教室在二楼，季绮扬经常在下课的时候跳上走廊的栏杆上，一屁股坐下去。
　　老师说不许坐在那里，因为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撞下去。季绮扬听了就更加频繁地坐在那里，双手放开，双腿悬空一甩一甩的，眼睛直盯着下面看。
　　蔚岚知道他不怕被人撞下去，因为他根本就是想往下跳。
　　他曾有一次炫耀一般在蔚岚面前从二楼的楼梯一下跳到了两层楼之间的平台，就像平常在沙池跳远，一点事儿没有。蔚岚作为回应也学着从楼梯的一半往下跳，结果落地不稳，一把扶住墙还觉得脚生痛，那家伙就在旁边哈哈大笑。
　　但是如果他从二楼跳下去，人又不是鸟，一定会死的。于是蔚岚去拉他，说你跳下去会死的，你干吗老喜欢从高的地方往下跳？你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胆子大吗，我都知道不用再证明了。
　　他看看蔚岚然后很慢地说其实我是想飞，像小鸟一样飞得又高又远，难道你不想吗？
　　蔚岚忘了当时自己怎样回答。但多年之后她还记得当时他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双手夸张的扇动模仿鸟儿的动作，有风吹起他的衣角和头发。
　　她一直记得他说我想飞难道你不想吗？
　　那也许就是后来两人去学滑冰的原因。
　　当张开双臂尖声笑着在冰上如鹰般滑翔出一道道弧线，那一瞬的感觉，就像飞。
　　…………
　　还有一次，蔚岚被老师单独留在办公室里写检讨。那是个冬天，天黑得很早，室内的日光灯把阳光完全驱赶在外，这种白惨惨的灯光蔚岚最害怕，老是让她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检讨写着写着，她突然害怕起来，完全不知怎么办，一脸的茫然。
　　突然她看见一张小小的字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上面写着：“等你一起走。”
　　她回信：“我冷。”其实她是害怕。
　　过了几秒，窗玻璃被“吭吭”的敲。蔚岚开了窗户，一只手套塞了进来。
　　是左手。
　　“右手留着写字。”季绮扬笑得坏坏的。“写快点，不然不等你哦。”
　　听见老师的脚步声远远响起，他像只松鼠一般敏捷的躲在隔壁，只露出一只戴着手套的右手在外面挥了挥。
　　那时的蔚岚除了成绩不错外没有一样能令人满意，但是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坏孩子，只是学不乖。季绮扬也一样。
　　后来……
　　“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蔚岚又倒满一杯茶，一饮而尽。
　　小薇被她的平静吓到，居然，那些小报报道都是真的！
　　“我本来一直不在乎，一直想要反叛的东西，突然之间都破碎了，不存在了。我承认，我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定，我的做法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内心自以为的失落和不满而已。而当这些失落和不满都突然变成真实的时候，我才发觉过去的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任性。”
　　一夕间失去了所有的女孩蔚岚，为了补救失落的岁月，拼上了命。
　　坏孩子蔚岚，变成了芭蕾舞新星，钢琴天才，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进入最好的中学，那段劣质斑斑的过去，不羁反叛的灵魂被严密包裹，塞到生命最深的角落。
　　她一刀割断过去，成为一个任何方面都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或许，只有一点。
　　她无法融入集体，以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不太合群。
　　她有她的迷惑，因为外面优秀吸引而来的友情，究竟有多少真实的价值？
　　至于季绮扬，听说他刚上初中就出了事，有个同学骂他是没娘的野种，他一把把那人推下了楼梯。然后他就整个人消失了。
　　带着他们的过去消失了。
　　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像被精工切割的钻石，光芒璀璨。但是蔚岚知道，他的灵魂，跟自己是一样的，同样经过重重包裹，同样被塞进最深的角落。
　　今天的蔚岚，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影子。
　　她梳着很乖的发型，走路看路，一级级下楼梯。不爱跟人争论，不爱出风头，按时完成每科作业。不会跟老师顶嘴，不会跟别人叨叨碎语，不做任何与别不同的事情。
　　不会有人记得，她曾是个恶劣评语写满一页页的孩子。连她自己，也大概已经忘了，身上好像勋章一般的伤痕，飞翔一般的危险运动，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或许，根本不曾存在过，那不过是种臆想。
　　然而这一年的春天，蔚岚17岁，在重点中学读高二。
　　就是这么一个跟平常毫无二致的明亮的傍晚，那个人跨坐在一辆脚踏车上，淡金的阳光涂满他令人目眩的脸，他在夕阳中朝她遥遥一笑，迢迢岁月在这一笑间轰然推倒。
　　“你想忘掉过去，他却冒出来提醒你。所以你恨他。”小薇觉得窗外那雨下得令人心烦。
　　“其实，……大概也不干他的事吧，是我自己别扭。”蔚岚淡淡说。
　　过半晌，她加了句：“但是他现在明显是要捉弄我。”她暗暗咬了咬牙。
　　“真没用。”小薇撅撅嘴。
　　“什么？”
　　“说你呀。他真要捉弄你也要你在乎才行。”
　　“算了……反正也就是那回事。”蔚岚愣了愣，无所谓的说着，忽然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凉，一摸，才知道已经湿了。
　　那件事以后，曾经以为已经百毒不侵的自己，竟就如此的被弄哭了吗？
　　还真象是被打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