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

96、一

　　“淄子，爹爹带你进城，进了城给你买平金糖可好？”
　　十岁的女孩子抬起头来，深色的眼睛被太阳的光一照，折射出一丝让人心碎的蓝来。她看着面前衣衫褴褛的男人，长久的操劳让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脊梁被卸不下的重担压弯，瘦得身上没有一点余肉。
　　她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男人伸出手来摸她的头：“淄子乖，淄子乖……”声音和手都打着颤。
　　女孩子说：“我和爹爹进城，爹爹也买些平金糖回来给弟弟好不好？”
　　男人的身形也不住地发抖，连连说道：“好…好……”
　　屋里传来一个更小的男孩子的声音：“阿娘，姐姐要到哪里去？为什么有糖吃？阿荃也跟着去好不好？”
　　男孩的嘴立刻被捂住，屋子里传来女人低低的喝斥，然后是哽咽压抑的哭声。
　　女孩子回头看，像是不明白屋子里为什么会有哭声，男人立刻侧身遮住她的视线，一边搂过她的肩膀一边说：“好了淄子，快些走吧。”
　　从男人枯瘦的胳膊中间看过去，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茅草屋，斑驳的墙壁上面不知道多久之前的涂料慢慢剥落下来，窗户上连窗纸都没有，只是两根木棍交叉钉住。这个徒有四壁到处漏风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屋前面是荒芜的田地，僵硬得如同石块一样的土壤，和在此生活的人们一样贫乏。枯树上面寥寥还带着几片树叶，落着一只黑色的老鸦，干涩的啸叫随着秋风在空旷的原野里传出去好远。
　　这是她连母亲和弟弟的一面都没有见到的，最后一眼。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寥寥的几个都像她的父亲一样，灰蒙蒙地看不清面貌，到处都是一片绝望的颜色。她身上穿着一件家里最好的一件衣服，也不过是全整一些的粗布衣。两个人走了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不久之后终于远远看见了高高的城墙，身边的男人指着那城门对她说：“看啊淄子，那就是曲阳，是曲阳城。”
　　夕阳金色的余晖从城头倾斜下来，给这张被绝望浸染的画面涂上了一些颜色。
　　还没有走到城门下，就听见一阵骚动，有人的惨叫声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然后就是此起彼伏地如同婴儿哭泣一样的叫声。
　　路上为数不多的百姓骚动起来，然后有人大声地叫：“妖魔，妖魔阿！”
　　人群一听到如此，立刻就开始向城门跑。女孩子还站在那里，看着城外树林里面跳出来几条影子，并不是人的模样，四肢都趴在地上，长长的尾巴，蓝色的舌头吐在外边。
　　她看向身边的男人：“好像村里隔壁人家养过的那条狗，那条狗后来到哪里去了？”
　　那条狗早被人家杀了充饥，不过这时候男人已经没有余裕来解释这种事情，两股战战的他牵起小女孩的手：“快跑阿淄子，那是妖魔，会被杀死吃掉的！”
　　女孩子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似乎还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要逃走，隔壁人家的那条狗也长得很大很凶，可是从来不会咬认识的人。反而喜欢凑上来拿头蹭她，拿舌头舔她。那个时候田里还有青青的禾苗，男人的脊梁还没有这么弯，女人的面上还有笑，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眸子弯弯。她还在想着这些的时候，被男人拉住的手扯得生疼，她便跟着往前跑了几步，可是脚下一绊，身子直直地往前跌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男人察觉到手中握着的人脱开去，回过头来看，刚要往回牵起他，却突然脸色一变，满面惊恐地倒退了几步，然后转头就跑。
　　跌在地上的女孩子抬起头来，夕阳下邃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己头顶几条影子窜了出去，直扑向那个男人逃跑的背影，一下将他扑倒在地，顿时那些影子都凑在一起，不停地攒动。男人的惨叫声不断传来，然后渐渐低下去。
　　她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里看着男人倒下去的地方，被掩盖在城墙长长的影子里面，灰暗不清。
　　旁边突然有人拉扯她：“喂，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跑？”
　　女孩子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一样的被绝望的灰色所覆盖，看不清楚面目：“跑？”她似乎有些疑惑，“往哪里跑？”
　　那人不耐烦地拉了她一下：“当然是往城里，这种妖魔不会进城的。”
　　进城么？她是要跟着那个男人进城的，可是现在那个男人不在了。
　　他们进城去是要干什么？
　　对了，去买平金糖。
　　家里连饭都吃不饱了，又拿什么去买糖？
　　「淄子，淄子的话，因该能卖个好价钱。你看她长得好看，又那么听话。」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淄子才十岁，那是我们的女儿啊。」
　　「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今年田里连一点收成也没有，难道都要等着活活饿死么？」
　　「总…总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山上能吃的都被挖光了，听说和州饿死了人，我们这里也不远了。」
　　「可是……淄子还那么小，有人家会要她么？」
　　「我听说了，城里的秦楼收这么大年纪的小女孩，淄子又漂亮，去了一定会好吃好喝地养着，不会让她受苦的。我们拿了钱就有路费去巧了，虽然是难民，可起码不会饿死了。」
　　「淄子还这么小，难道就这样分开一辈子么？」
　　「庆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或许，或许等哪天庆变好了，我们再回来，可以把淄子赎出来。」
　　「真的么？」
　　「阿，真的。你别只知道哭，快给淄子打扮打扮，我领去给人看的时候也好要价钱。」
　　于是女人哭着从箱底里掏出来套齐全的粗布衣服给她穿上，。女人粗糙的手掌擦着她的脸：“淄子，你别怪阿娘，阿娘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去了城里要受些苦，可是起码不会饿肚子，阿娘…阿娘和你弟弟也有条活路……”
　　女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她摆布，看着女人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来，点点滴滴润透了她的衣衫。
　　是了，那个男人要拿自己去换钱。
　　可是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就算卖了自己换了钱，谁拿着带他们去巧国？谁又去给她的弟弟买平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