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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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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圣诞节,学校的小礼堂里表演的是歌舞剧《星星的约会》,歌很老了,演员也无激情,苏芒意兴阑珊地提前退场。在林荫道上,有个人劈面跑来,向她伸手,作出邀请的姿势,她握住,跳一支舞。
音乐声远远远远地传来,嗨,就是你,幸运的女孩。如果你也欢喜不要把爱情藏在心底。
Honey tell me you love me。
男孩去牵她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他说:“小宝,你不知道你留长发的样子有多好看。”
苏芒身体向后倾,脸蹭着他的手背,周遭鼎沸人声和目光,都可充耳不闻熟视无睹,她只知道,他来了。
橘子微酸,它好吃;荔枝上火,它好吃;榴莲气味不好闻,它好吃;西瓜的长相挺傻,它好吃。
她想起麒麟对她说过,纵然你没有一样好,但你是苏芒,这就是最大的好。
她懂了他。
就算小虎给她带来绝望和灰心,就算他仍有可能还会伤害她,就算他不是理想爱侣,可她仍然放不下他。
麒麟得知小虎和苏芒在一起是很多天后的事情了,情人节傍晚,小虎跑到一中门口等苏芒,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来,塞给她一盒巧克力。苏芒帮他把围巾整一整:“少花点钱,我都这么胖了。”小虎捏捏她的脸,“你才不胖。”伸手臂和她比,看看谁的胳膊粗。
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夜色中的街口,苏芒和她的男孩勾肩搭背,拎着只剩半瓶的啤酒,踢踢踏踏摇摇晃晃地走路,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这样好。
麒麟很想喊住她,对她说,不是这样唱的,不是的。但他不过是把单车骑得风驰电掣,在路的尽头,偷偷接着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无忧无虑乐陶陶。但有一天,风波突起,忧虑烦恼都到了。
他更加勤奋,并在小虎面前将网恋女孩的形象具体化,她祖籍浙江,她圆脸爱笑。
久了,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在北国的大风雪里,女孩穿红袄,笑起来有一个梨涡,他要万里遥迢,赴她今生之约。
他一心一意地设想,将一个谎,用数百个谎言去圆下去。
他不知道在拐角的暗黑来临之前,苏芒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她是很喜欢麒麟的,他令她自在。可这样的自在,只要是关系要好的朋友就可以带来。小虎不同,她喜欢和他呆在一起,但又怕和他呆在一起,怕不知道该说什么,怕冷场,怕出糗,怕听不懂他的言谈,怕他起身离去,怕失去他,怕这怕那。
感情通常是会让人有不放松和患得患失的。让人在幸福之余,会感觉到一点点痛感,才是爱情吧。但痛感的程度不能太深,它会影响幸福。小虎让苏芒知道,这是爱。这很轻易。
苏芒认为桃花源是本城最值得去的地方,少不得要带小虎见识。老板正巧刚从希腊旅行回来,独自站在江边抽烟,两岸苇荻摇曳,热闹得很肃杀。
风过萧瑟,芦花飞白,月光浅淡,男子立在其间,无动于衷地用火柴再点燃一支烟,极平常的,在路边小店就能买到的几块钱一包的烟,他的衣着也低调,烟灰色外套,黑色系带皮鞋,灯心绒长裤卷起一道边,中年男子若是都像他,保持简约的身体,再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些,少说点话,就还有些看头。可这世界上猥琐的男人居多,令人丧气,而淡泊,淡泊更是多么罕见的风度。他四十上下了吧,到了这个年纪,就能做到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追究了吧。
苏芒站得远,扭过头对小虎说:“这个场景像不像激流岛的顾城故居?荒草丛生,写着124的废弃信箱。”
小虎一头雾水,愣着:“啊?”
苏芒就细细讲给他听,那是位于新西兰的一座岛屿,诗人和妻子谢烨旅行时偶然发现了它,在那里生活了五年后,他杀了她,而后自杀。小虎叹:“真惨。”
老板不知何时过来了,给小虎递支烟:“我去过,那幢小楼下的花园里停着一辆很老的车,车子里枝藤蔓结。”
苏芒问:“是谢烨开过的那辆白色黄花的汽车吗?”
老板带回大量希腊书籍,还拍摄了几大本照片,见苏芒喜欢,便送了一本绿色软皮封面镶金边的古希腊神话给她。小虎翻开一看,全是古希腊文字,半个字都不懂。苏芒拿去请教老板:“江,它是什么意思?”
老板笑:“我也看不懂,当地人帮我翻译了扉页上这行字:在路上的人啊,有一天我们会笑着回家,向神诉说,这一路上的委屈。”
苏芒翻着照片,挑出一张,两眼发光:“我最喜欢巴特农神庙了。我想过,将来要挣钱环游世界!”
“我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行走天下,这么多年后才实现……来,看这些。我拍了雅典娜女神的雕像,希腊的古迹随处可见,很值得一去。”
老板为苏芒一一讲解,小虎百无聊赖地在庭院晃悠,看到东南角有人在下棋,喜上眉梢地凑上前。苏芒忽视他的不安枯坐,他不怪她,但他自惭形秽。说真的,他们在说什么,他可真不懂,还是象棋通俗,他如鱼得水,连赢好几盘,苏芒催他回去时,他还恋战不已。
隔天在甜品小站吃抹茶慕司,他们竟遇见红豆了,她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流泪,蓝莓冰沙都化成水了,她都没碰一下。苏芒想要起身,小虎制止她,声音低低:“她挺骄傲,当作没看到吧,她会好受些。”
将几枚硬币放在桌上,两人悄然出门。刚到门口,小虎就看到红豆喜欢的男生了,他对他笑:“嘿。”
男生不认识他,拨开小虎伸向他的手,不耐烦:“干什么?”
“她……她怎么回事?”隔着玻璃窗,红豆仍在哭泣,小虎指了指她,“她在哭。”
男生暧昧地笑了:“嗬,她哭哭鼻子都有人路见不平。”
红豆擦干泪痕出来了,鼻子还有些红,说话嘟哝着:“走吧。”
她的目光不曾落到小虎身上,挽着男生的手臂,走了。
小虎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原来红豆考入大学后,才得知男生早有女友了,虽然后来他还是选了她,和女友分手,但她心里老有疙瘩,加上太在乎他,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粘着他,他烦了还会打她。红豆难过,但他是自己选的,也就只得承担,忍不了就偷偷哭。
“我想把那男生抓过来揍一顿,哪怕没什么用。”苏芒说。
“但他见过我们,打他反而对红豆不利。小宝,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靠打架就能解决的。”他不去问苏芒怎会为红豆的处境担忧,她是傻瓜,才不会想到她想帮助的对象是他的前女友,想到了,她也不会吃醋,她就是缺心眼。他喜欢她缺心眼。
“那红豆怎么办呢。”
小虎将手覆在苏芒的手背:“她会想通的,是离开他更痛,还是继续和他呆着更痛,她很聪明,会选择更能忍受的方式。”
苏芒问:“那你对她是什么感觉呢?”小虎让她安心,但她仍想听他亲口说。
小虎不答,逗着她:“来,变魔术给你看。”这是他经常拿来捉弄她的小手段,把一块小熊饼干夹在书里,摊开看,却又不见了,到处找,最后在她的口袋里找到。
苏芒嚷嚷:“肯定有两块饼干,有一块被你藏在衣领里!”
小虎手指一捻,一条淡蓝色的发带出现在苏芒眼前。
“我衣领里就是个百宝箱,藏的东西还挺多,是吧,笨蛋。”
小虎把她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拂过去,将发带给她戴上:“我可以为她死,但我想为你活着。”事过境迁,他对红豆已不是爱意,但她仍是他看重的人,他为了她,被打得头破血流都没有怨言。但是苏芒,他的小宝,他想为她活下去,因为他不想死。
哪怕,只不过是卑微地活着。
活着,爱着,两人天天在一起也不厌倦,小虎每天接苏芒放学,吃简单的食物,在小电影院挑选碟片,十块钱可以看三场,苏芒和他的口味相似,都爱看港台□□片,有时也挑几部欧洲艺术片,当风光片欣赏。看得入迷,苏芒抓起爆米花递到口边都不知觉,小虎推她,她顺势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吃。
小虎是打了耳洞的,苏芒也想打,什么事她都想和他一样,步履一致,分毫不差。她怕疼,跑到卖小首饰的精品店问了又问,一闭眼,瞒着小虎打了。还好,并不算太疼,但她皮肤敏感,洗头发时又没太警惕,水流到耳朵上,发炎了,又红又肿又痒,控制不住用手挠,越挠就越痒。
苏芒对着镜子左照又照,好难看,气得想扇自己耳光。她只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小虎,折腾来折腾去,她把头发梳下来,遮住半张脸。可小虎眼睛尖,发现了,板起脸骂她:“傻瓜。”拖着她的手,跑到茶水室,翻箱倒柜,找出一罐绿茶,拨了半天,拈出两小根茶叶梗,细心地帮她穿到耳朵里。
她的耳朵好了,能够戴耳环了,可他还是说:“你这个傻瓜。”她嘻嘻笑,乖乖地背给他听,“绿茶,味甘苦,清热解毒,明目舒心。”
有小虎宠着,就不用动脑筋,只需要被他带着玩。在背风处的小摊上称半斤糖炒栗子吃,苏芒连栗子壳都剥不好,只会送到嘴里咬成碎末,囫囵吃一半,浪费一半。小虎就一个个地剥给她吃,每个都完美无缺,他看着她吃,自己将栗子壳投篮似的扔进几米远的垃圾箱里,苏芒就和他一起扔,越扔越高兴。
小虎蹲下来帮她系鞋带:“送你回家。”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看了看小虎,又看了看苏芒,忽然对小虎说:“你赢了。”
“什么?”
小男孩指指垃圾箱:“你比她投得准,多扔进去十四个,我数了的。”
小虎嘿嘿笑:“你真英明!请你吃冰淇淋吧,香草味?”冲旁边的冰柜老板喊,“两支香草小布丁。”
“我可以要香蕉味的吗?”小男孩鼓起勇气问苏芒,很明显,那个高个子男生什么都听这小个子女孩的,央求她准错不了。
“就你小子挑食!”小虎笑骂,“香蕉味的贵些,你倒是不傻。”
小男孩兴颠颠地咬一大口,一溜烟跑了:“谢了,英雄!”
再看苏芒,她脸上现出柔和之色,黑眼睛滴溜溜:“我好希望快点长大,生他那样可爱的儿子。”
“万一生出来的像你一样傻怎么办?”小虎逗她。
苏芒果然上当:“儿子当然像你啊怎么会傻呢。”立马捂住嘴,失声叫,“嘿,谁要嫁给你了?”
心口不一,但是又羞又喜,他就在身边啊,以后肯定是要嫁给他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大学一毕业就嫁,一天都不要等。
勇往直前,一味痴缠,威逼利诱,联合众人堵住其后路,迫使他就范,她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夸张。但她成功了。这是她干得最精明的事吧?
“像你这么傻也没关系,再傻也是宝贝。”小虎悠然自得地说,“他傻,我们就想办法活得长一点,养到老。”
街灯亮得像星星眨呀眨,苏芒笑得像只大傻瓜。
春节时,大雪纷飞,小虎约苏芒到薄刀山逮兔子,备好小笼子,戴上手套,穿上平底鞋,这就出发。山不高,积雪却很深,顺着脚印好容易就能寻到线索,贴着山壁向前探去,有热气冒出来的洞穴里,多半就藏着一窝小兔子。
小虎一只接一只地捉出来,苏芒配合着把小兔子装进笼子里,数一数,一二三四五。轻一色纯白色的软体小动物,玻璃球似的透明眼睛,别提多可爱。苏芒从自家带了红萝卜去逗它们,讨了个没趣。
“你要是喜欢,就养着吧,不过兔子很矜贵,不大容易养活。”小虎帮她提着笼子,逗弄着,“它们还太小了,先得喂点菜叶,要剁得细细碎碎的,菜叶上面不能沾水,不然它们吃了拉肚子,活不了几天。”
兔子们都缩成一团,笼子空间有限,它们还拼命地挤,妄想把身体缩到只剩一张饼干那么薄,趁机溜出去。最小的那只攀到笼壁边,苏芒去摸它的小爪子,好软,柔弱得让人一手就可掌控。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两两对望,她的心便软了,提笼回到洞穴边,打开小门,将兔子们悉数放了。
兔子们不假思索,嗖地奔回家园。最小的回头看了看她,眨眼就窜不见了。
小虎不能理解:“你不是说喜欢小兔子吗?”
“喜欢。”苏芒说,“喜欢它,放过它。”
小虎就不问,扔下笼子,任它骨碌骨碌滚下山去,他返身去亲她,她的嘴唇温热,是这雪白天地间,唯一与他息息相关的生命。
他们亲吻,不用踮起脚,就能触到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