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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玉篱园 ...

  •   满十五岁的第二日,洛子商提出要搬到玉篱园住。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这要求。玉篱园那地方之前忆秋年头一次带他去,就很喜欢。虽然房子是很久没打扫了(忆秋年连顾好自己步云崖那一块房产都已经非常吃力),但环境清朗,草木繁茂,也不像步云崖那样高,爬上去要掉半条命。虽然忆秋年辩解道他这已经算轻的了,说是风之痕直接住山顶,据传很多妄想去找他的人都累死在半路上。洛子商还是喜欢玉篱园,偷着过来打扫了好几次。喜欢的书本和用具,也一点一点的往这里带。有一天忆秋年突然发现那个用了很久的紫砂茶杯不见了,就一通乱找,大惊小怪的跟洛子商说,咱们家来了贼。洛子商白他一眼说,你才知道!
      忆秋年就晓得洛子商心是不在这了,苦着脸说,鄙人身无长物,统共这点家产,经不起洛兄你再往外搬了。
      洛子商说,茶杯好多个,现下那几个你不也用的好好的,而且都没半个月了你才发现,可见你也不是没他不行。
      忆秋年说,没看见的时候自然不注意,既然看见了,怎能不挂心呢?
      洛子商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紫砂茶杯神奇的又出现在桌上。忆秋年格外高兴,亲手泡茶来饮。洛子商饮了一口说,兄台,小弟有事相求。
      忆秋年眼皮都不抬的说,不行。
      洛子商说你都不听我求的是啥,你怎知道不行呢?
      忆秋年说,不要说我没告诉过你,玉篱园不比这边,离水近。离水近意味着什么,蚊子多哦。房子好久没修缮了,每逢下雨,那就是外面大雨,里面小雨,被子都不给你干,位置也不对,窗户不向阳,夏天热,冬天冷,光壳子好看,真要住进去,有你受的。后面的树林里有种大长虫,洛兄啊听我给你讲,那是……
      洛子商忍无可忍的打断他说,那你当初要这一片地来是干嘛的。
      忆秋年说,这不现在不住了嘛。
      洛子商僵着脸说,住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操什么心哦。
      忆秋年说,你狗咬吕洞宾啊。其实我也不是操心你,我操心的是劣者自己,你若走了,谁来做饭给我吃呢?你一天三顿送来给我吃?
      洛子商说,实在不行那也可以。
      这个话接的稍微有点快,以至于往下俩人都不知道怎么走。片刻后忆秋年说等冬天过去再说,今年冷的狠。洛子商没再答话,收拾茶具出去了。

      次日天不亮忆秋年跑到孤独峰。这地方向来冷的早,这时候积雪已经覆满山头,昨夜方一场新下过,气息极为新鲜寒冽。太阳还未出来,远远看着白茫茫一片雪地上一个小黑点跳来跳去的,再近了看,还有一个小白点。一人手持一把长剑,练的正专注,身周的雪被扫出两个小圈,露出黑褐色泥土来。
      忆秋年认出来是风之痕家里两个,心里咯噔一下,想自己那宝贝徒弟,自从入了冬,每每是要睡足回笼觉才肯起身的。而没人做早饭,他自己也懒起,一老一小,安稳日高眠。一时间心里头说不出的奇怪。风之痕负着手在远处站着,早看见他,倒唬了一跳,说,忆秋年你今天好兴致。
      忆秋年龇着牙笑道,风之痕啊,你好勤奋的两个徒儿。
      风之痕说,我辈习武之人,当闻鸡起舞,方不落他人后。
      忆秋年说先不论这些,快奉茶给我饮,许久不起这么早,困的我死了。
      风之痕点一点头,两人进屋。白衣停下动作说,弟,你感没感觉有风。黑衣说,那自然,我练的是虎虎生风。白衣一笑,想师尊既在没什么可怕的,俩人就接着练。风之痕烧煮雪水给忆秋年泡茶。忆秋年跺跺脚说,风仔,我不知你这里竟是这般冷。
      风之痕说你知足吧,这个屋还有炉子,白衣黑衣那间并无。
      忆秋年大惊,说,什么,风之痕你好狠的心,这么小的孩子,真是我见犹怜,冻出个好歹来诛天定不放过你的。
      风之痕怀疑的看着他说,不严不能成器,吾为人师,自当尽心教管,不可误人子弟,今日不吃苦中苦,他日如何方成人上人呢?
      忆秋年说,还是我家商儿好,也没人要他做那劳什子的少主。
      风之痕停了一停说,忆——秋——年,你若从吾的话里受到什么打击,可以直言无妨,不必自取其辱。
      忆秋年差点摔杯子,说,我受什么打击了?我能受什么打击?你中规中矩,教出来功成名就,那是你的能耐。至于商儿,我剑痞心中有数,不用你——说到一半,发觉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得住嘴。到底是个不甘,又假装随意问道,风之痕,这两个娃儿平日里读些什么书?
      风之痕说,经世致用之书,安身立命之道。
      忆秋年说,那那那,效果如何?
      风之痕说,白衣天资聪颖,已略通兵法,只是现在还纸上谈兵些。黑衣稍慢些,但也不差。
      忆秋年哈哈大笑,说,我商儿三四岁时便过目不忘,日诵千言,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啊——
      风之痕凝视他许久,说,的确是你的风格。
      忆秋年瘫坐在椅上,临死挣扎的说,你别忙,商儿有的是那说不尽的好处,他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针黹女红,哦不是,总之一切家事,精通的很,你若喝过他泡的茶,吃过他的茭白笋丝,你这辈子就再也不会想喝别人泡的茶,也不会想吃别人做的茭白笋丝。
      风之痕说,这个我信的,但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
      忆秋年咚一声倒在地上。

      回到步云崖时,天刚蒙蒙亮。草叶上夜来结的白霜,正一点一滴化成水汽。忆秋年打了个哆嗦,迎面看见洛子商抱着一堆床单衣物走出门。男孩子这段时间正长个,生生被什么人抻长一截,怎么吃也不见丰满,清瘦的骨节都突将出来。衣衫领子高高遮住脖颈,额头微微的打着结。忆秋年看着,方才有什么离谱心思一概都抛到爪哇国,只觉自己的徒儿是天下最好最乖最听话,任千金万银不换,忙的迎上前说洛兄,你起好早。
      洛子商说哪里,忆兄才是,三更起去散步,小弟自愧不如也。一边说一遍又走。忆秋年撵着道,大早起水最冷,洗什么衣服,来让为师给你洗。洛子商说哎哟忆兄,算了吧,你自己的床单被罩子,要多久才肯换一趟?忆秋年脸皮厚只当没听到,伸手去接。洛子商微一闪身,说老头子,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早饭在桌子上放着,赶紧进去吃了是正经。忆秋年总觉得自己看见徒弟耳根一点红,心里一动,赶上去说劣者床单确是该换了,既然如此,麻烦洛兄也给洗了吧,然后被洛子商一记旋踢砸在腰眼上。

      洛子商十五岁生日的当天,忆秋年师徒俩到集市上去。开始是说要庆生,想吃什么都行。洛子商说你想吃什么就直说,我给你做,何必舍近求远。忆秋年说,好久没逛集市,你也陪我逛逛。
      洛子商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就应了。那时节,元宵方过,新年的喜气还残留,没撤下的红灯笼,碎纸屑,飘得遍地都是,虽然春寒料峭,并不觉得凄凉。在店铺散摊之间转着,买的镜子,跟茶盏配套的红漆大托盘,象牙梳。忆秋年把头上白玉簪子换作琉璃的,又给洛子商做一套新衣衫。洛子商仗着这天生日,有些娇气,东西就都忆秋年扛着,自己含一个冰糖葫芦,倒真是冰糖,凉的牙打战。后来在珠宝铺子前面停下了,忆秋年说,哎洛兄,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个耳朵眼的,现在还有没?
      洛子商伸手一摸,基本上长住了,还有个印子留着,说还有一点,怎?
      忆秋年说给你买个耳戒,算为师送你礼物,如何。
      洛子商说,何必又费事。忆秋年说,别小看这小处,女孩子都喜欢这套,这都是细节决定成败的事情,气质啊洛兄,这就是气质,大意不得。拉着洛子商进了店门,最后是挑定一枚银针镶嵌黑曜石的。店家说客倌这耳眼得重打,忆秋年说不用你们费事,带着洛子商到旁边巷子里,叫洛子商偏了头,咬牙别出声,一道极细微的剑气过去,随后把耳戒按上,竟连一滴血不流。洛子商只觉些微肿痛,摸一摸耳垂,说,老头子你还真有些本事。
      忆秋年退开三步看看,满意的说有洛兄你这好模样,以后若找了比莫召奴难看的女孩子就不准往家里带。
      洛子商一瞬间无从吐槽,说你管好宽,我找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忆秋年摸着长髯说那当然,我剑痞忆秋年的徒弟,交的女朋友自然也都是第一流的。
      洛子商说,那好的很,我不交女朋友,我打一辈子光棍,反正跟着你,总是晦气。说完扭头就走。忆秋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洛子商径直打道回府,赶上去逗他说了一路的话,洛子商只是不睬。地表一层薄雪,化成泥泞,底下的枯草顽石,冒着些微鲜嫩的绿色。
      忆秋年额上有些冒汗,他活得岁数太大,早忘了自己十五岁时是什么模样。何况洛子商和自己称兄道弟的狂妄惯了,毫无尊师敬长之心,不禁又胡思乱想,这要是换了风之痕在此,一声喝,任你大罗金仙,谁敢半个不字。到底还是自己疏于管教,自食恶果,一时间也有些心灰意懒起来。一老一小默默走了半日,洛子商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忆秋年没了影。

      当天晚上洛子商连晚饭也没吃,草草睡下。次日早早醒了,屋外极冷,披了衣服出门,看见忆秋年在练剑。说是练剑,并没有剑,也几不见人,只是满目清光,如流银飞瀑。洛子商年幼时,看到便眼晕,现在好些,能分辨出动作,心里默默数他招式。数到三十二招,终于乱了,头脑发昏,腹内酸疼,就靠在门框上。
      忆秋年来到跟前,用手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说怎了,凉着了么?洛子商说,并没有。又说道,忆秋年。忆秋年说嗯?洛子商说,我要搬去玉篱园。忆秋年说,好。想什么时候去呢?洛子商没想到他这样爽快,倒张口结舌起来。忆秋年误会他意思,道,现在就去么?也成,赶早不赶晚,你先去收拾着。
      洛子商昏昏沉沉回屋,随手叠了几件衣服,又拣些有的没的,胡乱包在一处。他这个前期准备做的妥当,这时候省事轻巧,剩的都是可带可不带,有一个青铜笔架,拿起来觉得重了,又想什么要紧物事,当务之急是先搬过去,剩几件零碎东西日后慢慢再拿也不迟。忆秋年在屋外等他,也不多问,见他出来,迈步就走,倒把个洛子商心里弄的七上八下。

      待到玉篱园,天已大亮。房屋内外都打扫一新,倾圮的篱墙也修整好,屋子里生着细火,铺盖也是现成的。妆台上有铜镜,象牙梳,盘龙滚金发带,托盘里放着一套紫砂茶壶茶杯,一包未开封的翠玉冻顶。笔筒里数支小狼毫,墙上挂着崭新字幅,墨汁还未干,写的是【戒急】和【用忍】,笔势苍劲。洛子商看它看了好一会。
      忆秋年领着他处处看过,问还缺什么。洛子商暂时想不到了,就摇摇头。忆秋年说一时半会,也是想不周全,总之缺什么,来给我要。洛子商嗯了一声。忆秋年说离的远了,管不着你,你要疯脱了形,也由你。剑法上是该教的都教了,字你也认识万儿八千,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剩下的你慢慢参悟。有不会的,来问我。洛子商说那自然的,我岂是刚开蒙那幼童,要人天天看着,才肯用功呢?你若一个人,闲得慌,我做了好吃的总不忘你一份,步云崖离玉篱园又哪里算远,一天总跑的十个来回,你放一百个心。
      忆秋年被一眼看穿,自嘲的笑笑,说,啊哈哈,商儿大了,凡事有主意。我聒噪的也够了,你先慢慢拾掇着,我回步云崖。他方才举止冷淡稳重,说话交待面面俱到,殊不似剑痞模样,这时候突来一句亲昵,洛子商微窘之余心内一动,悔意一闪而逝。可是离弦的箭,怎么收得回,就点了点头。
      忆秋年离去后,洛子商出了屋子,一时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风水林木相和而鸣,心头也觉爽快,也觉空落,玉璃在手边,提起来比划一下,并没有出鞘,只抬头看着明净如洗碧空中嘹唳而过的雁。

      十八岁的夏天洛子商写了整整三千多张戒急用忍,废弃的字纸几乎可当柴烧。一张一张放进炉里,烧水煮茶,纸张枯萎时焦香和茶烟混在一处,又有松墨味道。写秃的狼毫一支一支收在抽屉里头,日积月累,成了好大一捆。忆秋年来时看到他在写字,就说,奇怪,洛兄,你为何总是练这四个字呢?还不如练自己的名。将来有人请你签字落款,岂可拿这四字来充数呢?
      洛子商懒得抬头,继续一笔一划写着,说,对哦,也不知是谁处心积虑的还把这四字裱起来挂在墙上哦。
      忆秋年说耶,那是老朽一时兴起,没料到洛兄爱惜如此,在下也惭愧的很,明日就再写一副唐人绝句来。洛兄,不知你对凤形山可有兴趣?
      洛子商手腕一抖,笔尖墨直溅到桌角。揭起写毁的这张,梨花木的书桌面,墨痕将浅黄纹路染成深灰。忆秋年说,看来是有兴趣了。
      洛子商说,这回是又要差使我去采购些什么吃不能穿不能的稀世奇珍?
      忆秋年说,为师要你替我去查看一个结果。

      再来玉篱园,洛子商受伤的左手缠着白布,右手拿着笔,脸色难看的很,说今日,没法奉茶,您老人家自便。忆秋年不以为忤,乐颠颠的去烧开水。一边烧一边说道,你也算见识风仔那宝贝徒弟,觉得怎样?
      洛子商说,我倒是很想知道怎样,有人不叫我换右手。
      忆秋年说,洛兄,这就是你年轻了。你和他又没有深仇大恨,平白无故的,凭什么叫他看你底牌?
      洛子商说,那就只有天知道。再接下去,也许是我赢,也许是他赢。
      忆秋年说,喔,那是不相上下了。风仔看见才好,我剑痞忆秋年——,洛兄你每日随心练练,都跟他宝贝徒弟不相上下,他要气死。他们是一家子住在大雪山上,风仔训练起来没人性,没日没夜,我看见时我心里就立誓,决不对我商儿这样残忍。
      洛子商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若是督促的我紧些,说不定现在就比那个白衣服的厉害。
      忆秋年说,那不一样,他兄弟身份特殊,风仔教他们,是要实地出成绩,他那剑锋,以后是要染血的。我教你剑法,可不是要你好勇斗狠,去跟人争口闲气。洛子商说那练剑是做什么呢,难道给自己看么?忆秋年说,自然是因为喜欢。若太功利,成日想着去打败这个那个,剑就成了工具,就不能够喜欢。
      洛子商笑起来说,真新鲜,原来你教我剑法,竟不是想要我出人头地,不坠了你剑痞的名头的。忆秋年爽快的承认说,那也未必。至少我剑痞的徒弟,不能够受人欺负。走到哪里,都没事平安。洛子商说,我自然会平安。可是忆兄,璞中玉无人识,如怀揣火炭,你是天下皆知,自然戒急。要我用忍,未免强人所难。况且真不想我入红尘,又何必撩我?!忆秋年说,一步江湖无尽期,你现在看见黑白剑少风光,心里羡慕,总有落魄难当的一日。洛子商说,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说着,将刚写的一张团成一团,径直丢进炉内。忆秋年想伸手去拣,又忍住了。白纸黑字在猛然窜高的火焰里顷刻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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