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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的薄暮仿佛千年未曾变过，落日坠下宫墙，寒鸦默然无声。衣着华贵的少年正打马穿过长街，身后两三个仆从尽职尽责地跟着，暗自催马才能跟得上他的行进。行至一处王府的红漆大门前，少年翻身下马，与早已迎出府门的管家一同往里走去，身形很快隐入了尚未掌灯的重重屋宇间。
今上子嗣稀薄，成器的更少有，诸皇子的府里总免不了宾客盈门，巴结奉承试探虚实者皆有，唯独这大将军王府如此静谧。少年无奈地笑笑，却在管家带着他绕过正厅的时候收敛了神色。
“先生，哥哥是真的病了？”
管家略侧过头来，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多谢瑞王爷挂心，我们王爷确实病了，但病得不重，尚可见客。”
怀里温热的动物忽然有些细细的颤动，瑞王抬手稳住它的头，低声答道：“我还以为哥哥是烦了朝里那帮活像墙头草的东西，所以带了新鲜玩意送他。”
管家听了也只是笑，心道这虚龄十七的小王爷果真还是孩子，建了府封了王依旧是这样的性子。
二人一路低声交谈，不多时就到了卧房门口。那门自里面拉开来，瑞王进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仍由管家妥帖送出门去。瑞王与这王府的主人自幼养在同一位母妃膝下，别人于他皆是王兄，唯有大将军王是他哥哥。管家少不得听他几句“劳烦您照料哥哥”之类的嘱托，待他送完客回到卧房所在的小院，竟破天荒地发觉房里骤然没了光亮。
管家的脚步声顿了半晌，终于还是渐渐远了。一片黑暗里，程澈恍然不觉自己为了掩住眼前这狐狸的身形，已挥手灭了屋里唯一的灯。雪白的狐狸仰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禁不住他这样半分不挪的目光，径自跳上塌去坐着，一对乌黑的眼眸仍旧望着他。
“你病了，应该早点歇着。”
狐狸开口说了话，程澈却丝毫不惊讶，只是眼中复杂的神情更甚。缓缓地，他伸出手覆上狐狸圆润的前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怎么是你……”
在这世上活了二十余年，程澈倒有二十年会日日梦见这只雪狐。梦里他心有不悦，雪狐会蜷在他怀里陪着他。梦里他愤恨难平。雪狐也会好言宽慰。素日自持的大将军王，梦里真实的喜怒都交给了这狐狸，二十年如一日，真比白日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亲近许多。
狐狸必是成了精怪，不仅口吐人言，还时常化作眉目温柔的男子，与程澈安然对坐。程澈见过他几次之后，试探着叫他白恒他倒也答应。他不知道关于白恒这个名字的记忆从何而来，更不知道为何狐狸夜夜入梦从不失约，只是白恒眼里总写着相望不相亲的那种遗憾，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只有极好的朋友与少数几位血亲知道这件事，也有热心的找人为他算过，只说是夙缘未了，迟早会有分晓。程澈自己也未曾想到，这分晓竟是这样来的。自己千载难逢地病了一回，小瑞王就将白恒送上门来，还小心翼翼送到了卧房里。
程澈身上还有热度，狐狸闭着眼任他摸了几下，突然仰脸用湿润的鼻尖碰了碰他的掌心：“程澈，你可信我？”
“当然。”程澈抚上狐狸厚实温暖的皮毛，唇边已不自觉地勾起微笑。
“你有话要问，我也有话要说……可你病了，能不能先躺下？”
见见幼弟不必衣冠端正，程澈只披了件外袍就起身了。初秋时节毕竟还是有些凉意的，狐狸感觉到被褥的余温，知道程澈刚才还卧病在床，愈发急着催他躺回来。
夙缘未了，这果真是夙缘未了。程澈试探着抱起那雪白的东西，看它并不挣扎，便把它放在床榻靠里的地方，自己慢慢在旁边睡下。他有太多的问题想得到解释，却无法否认这毛茸茸的触觉带给自己的安宁感觉，还有一室他舍不得惊破的温馨。
“狐狸……睡着了么。”
“呜……”
“昨晚你急成那个样子，是不是已经想好要来找我？”
“呜……”
“上个月战场上那支箭，明明力道足够半路却掉下来，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呜……”
“我刚回京那天，那碗有毒的茶是不是你打翻的？”
“嗷呜……”
狐狸一声应地比一声低，最后一声几乎是咽在喉咙里的。这些事程澈都是明知故问，他藏在心里最大的疑问，倒是思虑再三才能问得出口。
“狐狸，你我前世的夙缘……究竟是不是情缘？”
狐狸翻了个身背对他，枕在他胳膊上睡熟了。
毕竟病着，程澈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算清醒。神志回复了他就感到自己被一团软毛包围了，挣出来一看，这狐狸竟与他交颈而眠了一整夜。兽的警醒是沁在骨血里的，狐狸睁眼打量了一下，看清是程澈又放松下来，缩了缩身子仍旧睡它的。
这漂亮的生物像人一样侧躺着，爪子懒散地搭在自己胸口，程澈忍不住拎起来细看，只见那粉色的肉垫上一丝灰尘都没有，果然是一只脚不沾地的懒狐狸。手里的触感如丝绒一样顺滑，他轻轻摸了几把之后狐狸也醒了，眯着眼呆滞了一会儿，然后就抬起头来，用鼻子去感受他额头的温度。
“还发烧么……”
在白天的光线里好好观察，程澈才发现它“说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动嘴。那声音就在他心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白恒的声音。
狐狸带着阳光下晒了很久的干草垛的香味，仿佛是从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即使外面正细雨绵绵，程澈也莫名地觉得晴朗。
“我没事了。”
他撑起身来，狐狸顺势仰着头看他，眼里总有些他看不明白的内容。程澈生于深宫，长于朝堂，又历经塞外战事风霜洗练，如何不知这是审视探查的眼神。连他自己都奇怪，不知为何此刻竟丝毫不恼，只坦荡荡迎视床上这只狐，任它仔仔细细看个够。
等了好一会儿，狐狸总算移开目光，程澈也就起身穿戴起来。就算不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的小东西在欲言又止。
“毕竟……你只在梦里认得我，你要是心里有疑，我可以走的……我这次来找你，是因为我从没见过你生病，我……”
程澈转过身去，在床前蹲了下来，握住那明显是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大尾巴。狐狸立刻噤了声，黑眼睛躲躲闪闪，像是不好意思再看向他。
“从今往后就待着这里，我来养着你，好不好？”
狐狸不知该怎么回答。
程澈了然地笑起来，伸手拨一拨它支楞起来的耳朵，小心地把狐狸抱了起来。白团子温顺地垂下了头，只因为它认出了这个人的怀抱。
兜兜转转，无论哪一世都是一样。程澈抱着自己的珍而重之，就跟两百多年前的初遇一样……他还是他，从未改变。
大将军王少年出征，期间来回复命也极少在京中久留，如今边疆平定，回来的已是个长成的青年。加官进爵确实总有他的一份，但这人亲手打下的太平盛世自己几乎从没享用过，满身征尘的回到京城，迎接他的也不过是朝中的尔虞我诈。
程澈真的是倦了，也烦了，那一日还朝时群臣躲躲闪闪不知所措的神情让他觉得可笑，父亲给他的礼遇又让他觉得凉薄。既然如此，不如抱病一段日子，辨明了局势再去上朝不迟。谁知自己咒自己竟也挺管用，称病没几天就真的病了，然后他就得到了“魂牵梦萦”的白狐狸。
大将军王得了爱物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盯着这府中风吹草动的人多得是，谁知来得最早的却是他玩物丧志的消息。谁都知道他要韬光养晦，谁都猜他卧病在床是半真半假，可谁也没料到他竟迷上了小瑞王送的一只畜生。
招来满朝啼笑皆非的畜生，这会儿正窝在大将军王的怀里，百无聊赖地扒拉自己的尾巴。管家低着头悄声进门，一抬眼看见自家王爷正合着眼小睡，正转身要退出去，却听见屋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先生留步。”
管家早有准备，但平白被叫住了，还是免不了吓一跳。
“先生是楚氏后人，我猜的对么。”
楚和淡然一笑：“白公子通灵，又与王爷深交，何必用一个猜字。”
狐狸换了个姿势，在程澈腿上端正坐好：“我与程澈前世曾有变故，以至我至今法力低微，不能以人身与先生相对，实为不敬。先生身世程澈尚未与我细说，只是这几日我观察先生行迹，大胆做了猜测。”
楚和一言不发，只等它往下说。
“先生习过武，只是时隔多年无人教导，只有心法纯熟，招数仅能防身。楚家心法也曾久负盛名……”
楚和微笑着打断它：“仅凭这一点么。”
狐狸的眸子闪了一闪：“楚先生，灭门之恨岂能淡忘。您是心里有事的人，总会流露出蛛丝马迹的。”
程澈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只手抚上狐狸的头顶，自己慢慢开口道：“先生找我何事？”
楚和略一拱手：“瑞王求见。”
“瑞王与谁同来？”若只有瑞王，楚和早已直接引入府里。
“必是贵客，但我并不认得。”
程澈颇有深意地笑笑：“这倒是稀奇了，这京都竟还有我家楚先生不认得的大人物。那就请进来吧，正厅备茶待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