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弄清风

56、活在过去之人

　　其实很多时候，活着的人都比不过死去的人来得重要。因为——死亡的带来的是长久的缺憾，正如月亮永远是残缺的时候比满月的时候多。

　　所以商子卿有的时候会禁不住想，如果陆之文没死，也许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并不会那么重，甚至两人能够就此相忘于江湖。而此时此刻百里也在想，这一个死去的人，究竟在无寒的心里占了多少分量。

　　他沉默地看着那块墓碑，嘴唇张合着，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那一刻，就连小和尚这个不安生的主也很乖地站在一旁，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后他沉默地起身，脱去那件厚厚的外袍，挽起袖子，想一个寻常人家的男子一样，沉默地开始除草、打扫。他一看就不是会干这些活的人，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此刻他的眼神极为认真，认真地想要把这里——把他的家收拾的干干净净。

　　也许能讨他的妻子一丝欢心。

　　百里怔怔地愣了一会，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某种情感就像雨后春笋般开始迸发，她居然丝毫也没有阻止的能力。她笑了笑，似是苦笑，又似是想通了什么。她唤过小蛮，清了一张椅子出来给他坐着，而后什么都没说也加入了打扫的行列。

　　没想到她平生第一次做家务活，竟然会是这样的光景。

　　小院很脏，多年无人问询早已是灰尘遍布，两人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终于彻底打扫干净，将它恢复了原貌——这原来是个清雅宜人的地方。

　　百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有些吃力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胳膊。这时，一方手帕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擦擦吧。”无寒轻声说着，言语里也多了一丝疲惫。将手帕递给百里后，他微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头发上的灰尘都弄干净，这才牵过小蛮的手将他带到墓碑前。

　　“小蛮，这就是你娘了，给她磕个头吧。”此时的墓碑前已是一片干净，摆上了新摘的紫色小花。

　　小蛮眨巴眨巴眼睛，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很听话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给墓碑磕了一个头。

　　“跟她说会话吧，当初她离开的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我想她一定很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无寒温和地摸了摸小和尚的头，“不过可别提我老是喝酒的事情哦，她会生气的。”

　　小蛮似乎也感受到了事情的沉重，认真地点了点头，小脑袋歪着，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汇报。无寒见状，笑了笑，便任他一个人留在碑前，回身走回了屋内。

　　此刻百里正疲累地坐在椅子上休息，见无寒很快又进来了，还很诧异。无寒走到她对面坐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着窗外小蛮小小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忽而道：“小蛮，并不是我的孩子。”

　　“啊……”百里诧异地低呼了一声，方才见到那墓碑之时，她几乎已经断定了那个猜想。可是如果小蛮不是他的孩子，那为什么……

　　“燕然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以她的婚姻，换取了我的自由。”无寒继续说着，那低沉的话语里满是沧桑的意味，时空，仿佛又回到了辽远的过去，为百里揭开了那令人扼腕的事实，“我是一个私生子，自幼在外长大，回到上京时已不是能被人束缚的年纪。”

　　“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固执地想要从这里逃走，远离所有的纷争，却不知道那个在我回京后一直陪着我的女子，为了我的出逃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可是等我知道一切的时候……什么都无法挽回了。”无寒静静地说着，平和的话语听起来却比歇斯底里的痛哭更让人感觉心痛，“等我再次赶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抱着小蛮等到了我。我陪着她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半年，半年之后，她留下小蛮，也去了。”

　　“那小蛮他……”

　　“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但是他的眉眼，却像极了他的母亲。”无寒说着，疲累地背靠着椅背，垂落的眼睑缓缓闭合，似乎在脑海中勾勒着曾经那爱人的模样。

　　就像他的好友商子卿那样，他曾无数次地从噩梦中惊醒，质问着自己：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你还会不会回去找她？这样的代价究竟值得吗？不、不值得啊，她应该开开心心的活着，回到还没有认识他的十五岁以前，应该有一个体贴的好夫君，有一个乖巧伶俐的孩子，每一天都开心的活着。

　　看到他眼角缓缓淌下的泪，百里倏然站了起来。震惊、愕然，一瞬间充斥了她的大脑——在商子卿的描述里，她的这个朋友，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都永远保持着那无可匹敌的笑容，从来都没有向软弱屈服。可是如今……

　　她忽然开始恍悟，这个人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自己困在一个海中小岛上，几年不曾登岸。

　　是在责怪着当年自己的自私，恨着当年的自己，妄图把自己流放。是啊，不管过去多少年，有些事情永远也不能忘记。

　　看着兀自闭目的无寒，百里忽然感觉他离自己离这个世界都是那么的遥远，他的时间就好像永远地停在了过去。可是她此刻只想走得更近一些，哪怕站在他身边也好，所以她拿起了他方才脱下的外袍，轻声走过去，披在了他身上。

　　身体和心里的双重疲累使得无寒沉沉睡去，百里一直站在他身旁，听见他在梦里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屋外的小和尚还在碑前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自小被无寒呵护着长大的他还不懂真正的悲伤为何物。

　　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