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弄清风

55、谁栽相思树

　　无边的雨丝倾斜而下，在风中飘零。灰蒙蒙的天空透不进一丝光亮，时间仿佛被凝固住了，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远处的树上藏着乌鸦，黑色的眼珠里倒映着天地。

　　天地间少女在趔趄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水里，鞋边被污水浸湿，裙摆上沾染着鲜血。为了迎接他的凯旋，她特地千里迢迢从北漠赶回来，换上了新做的衣裳，认真地坐在镜前梳妆打扮。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尸横遍野的战场还未来得及清理，到处都是断肢残臂、鲜血和断剑。她一步一顿地看过每一张失去了生机的脸，辨认过每一副盔甲，雨水无情地将她打湿，弄脏了她的衣裳，可她浑然未觉，如同失了魂一样。

　　泪水化作雨滴降落大地，冲刷着累世的罪孽。乌云将战士的英灵困锁在这片天地，发出了无声的哀嚎。

　　可是这里面哪一个才是你？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啊！

　　少女的商子卿固执地往前走着，带着一如既往的决绝，抿紧着嘴唇，苍白着脸不肯罢休。跟在身后护卫的士兵怀着同样沉痛的心情，不忍目睹，但却也一个都不敢上前将她拉回。

　　终于，远处飞奔过来一个身影，背着一个大药箱，欺身拦在了商子卿面前。

　　“阿卿！你醒醒、醒醒啊……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他抓着商子卿的胳膊不让她继续走，焦急担心的心情溢于言表，“我求你了，不要这个样子……跟我回去吧好不好？阿寒他也出事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商子卿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些许的变化，似是回了些神过来。可下一刻，她却又摇着头，不停地说：“不、我要找他，要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要带他回去……”

　　“他已经死了！死了！”

　　…………

　　“不！”一声惊呼，商子卿一下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找到视线的焦点。她伸手擦去额上的冷汗，抚着胸口：原来是恶梦一场。

　　那是梦吗？不，那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事实是——陆之文没有死，他还活着。对，他还活着！风月还活着！

　　想起了这一点的商子卿猛地从床上下来，大声喊着风月的名字。可是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回答都没有。她立马便想到事情不妙，正要推门出去，门却忽然从外面打开来——而后，出现了一张她打死也没有想到的脸。

　　上京的天依旧很蓝，蓝得仿佛没有一丝杂质。蓝天之下照应着和平，就连旷日持久的黑街之争也最终以黑四爷的胜利落下了帷幕。而随着孔方王案和岐山县案的波澜散开，朝野各大势力也终于被重新洗牌。

　　鼻子并比较灵敏的人，也许还能嗅到这一切又一切的背后，那所谓的阴谋的味道，但实际上谁也没有那个眼力看道幕后推手的真容。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看到，在上京新一轮势力洗牌中剩下来的势力当中，无论是黑街、碧落府、商府、百里家等等等等，都与一个人有关——孔方王商子卿。

　　可难道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孔方王暗中推波助澜，造成了这一切吗？不到答案真正揭晓的那一天……又有谁能断定呢？

　　公子无寒也不能断定这一点。因为远离上京多年，他对这里早已不如当初那么熟悉，事实上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度回来，所以此刻他那张优雅贵气的脸上也带上了些许愁色。

　　这片看似平静的天地，终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给他烫酒的百里和小蛮，看着两个人愈发地熟稔起来，心里有点开心却又有点担忧。看了许久，终于，他揉了揉眉心，唤道：

　　“小蛮，别玩了。准备一下，我带你出去。”

　　小蛮回过头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笑意。没怎么多想，他便极高兴地‘嗯’了一声，虎头虎脑地跟百里交代了句‘不跟你玩啦，公子要带我玩’，而后就乐呵呵地跑进里屋拿衣服、戴帽子。

　　百里被他逗得扑哧笑了一声，才整了整笑颜，回头问道：“今天怎么有兴致出去了？”百里可知道得很，这个人怕冷，整天就知道躲在屋里喝酒，挪都不挪一下。

　　“去看一个人。”无寒端起青花小酒杯一饮而尽，嘴里呼出一口热气，感觉肺腑之间寒意稍减。

　　“谁？朋友吗？”

　　闻言，无寒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良久，才缓缓道：“那是小蛮的生母。”

　　百里愣住了。直直地看着无寒，心里想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知所味。虽然身为商子卿的密友，两人无话不谈，但对于这个朋友的朋友，她却知之甚少。也许是出于对朋友的保护，商子卿对于这位公子无寒的过往总是讳莫如深，只是总说：那家伙写得一手好字，又好舞文弄墨，功夫一流，皮相又好，很适合你嘛，改天我当红娘撮合一下？

　　百里从来没将这句笑言放在过心上，因为商子卿看男人的眼光一向欠佳。可如今真的见到了本尊，他似乎……不完全像商子卿形容的那样，但又好像比她言语中的公子无寒更吸引她。她逐渐地想要了解关于他的事情，可他们才相识多久，有些问题总不好就这么问出口——比如，他到底和小蛮是什么关系？是主仆，还是父子？

　　而现在……小蛮的生母……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寒起身，一边拿起一旁架子上的大氅披在身上，一边道：“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跟小蛮会在外面过夜。”

　　“哎。”听他要跟小蛮在外面过夜，百里下意识地出声叫住了他，想要问他小蛮的生母是谁，在哪儿，可转念一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立场去问他。

　　可无寒却似看出了她的疑问，停下欲往外走的脚步，看着百里，似是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一起去吗？”

　　“啊？”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邀约，百里愣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最后也不知怎么的，神使鬼差地就跟着无寒一起走了。待要后悔时，却发现三人乘坐的马车出了城，到了城外的紫薇山下。

　　这时候反悔明显已经不现实了，百里只好硬着头皮一起走，同时心里也隐隐期待着，想要看看小蛮的生母究竟是谁——到底是哪一个女子，会令身边的这个人露出这样孤寂悲凉的目光。

　　三人开始上山，这一男一女男才女貌，又带着个可爱小孩的组合很容易便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进而被人误解为令人艳羡的一家三口。小蛮什么都不懂，只顾东张西望，拉着无寒问这问那。无寒拉着他的手跟他说着话，言语间难得的温柔，丝毫也不见尴尬。倒是百里一个人在那边尴尬了许久，也不知她这张脸被认出来了没有——要是被认出来了，传回自家那个老爷子的耳朵里，本来她跟无寒没有什么，也要有些什么了。

　　而偏偏就在这时，小蛮仰着头奇怪地看着若有所思的百里，又看看旁边上山下山的小孩子都拉着旁边女子的手，便也很开心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牵住了百里。而后一左一右，两只手荡来荡去，看看无寒又看看百里，开心得不得了。

　　百里霎时脸就红了，下意识想要挣开来，但看着小蛮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又不忍心了。这山上紫薇寺的送子观音甚是灵验，时常有人一家三口前来还愿，来来往往颇多。无寒也没想到小蛮会有样学样，当下只得对百里道：“抱歉。”

　　百里‘嗯’了一声，急忙转过头去，生怕让他看见自己此刻脸上的红晕。所幸一路走来倒没碰到什么熟人，有惊无险地走到了紫薇寺。

　　三人走进寺内，小蛮终于撒开了手，蹦蹦跳跳地到处乱逛。无寒无奈地伸手将他捉回来，领着两人径直走到后面的禅院内，轻车熟路地便来到一个小院前。

　　小院的院门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铁质的门环都已经生了锈。无寒在门前失神地站了好一会，才在小蛮和百里询问的目光中从怀里拿出钥匙，插进锁洞，轻轻推开了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小小的院落里空荡荡的，仅有的几件器具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荒芜的杂草占领了这里，杂草的中央矗立着一棵三人环抱大小的红豆树。

　　无寒的目光第一眼便落在了那棵树上，仿佛穿越了光阴，回到了那不为人知的以往。他似是在微微笑着，但却又像是在哭泣，他的目光缓缓落下，顺着树干，最终——落在那一块石刻的墓碑上。

　　百里同样看过去，墓碑上的字让她讶然地张大了嘴。

　　而此刻，无寒已径自穿过了草丛，来到了那墓碑前。他缓缓地蹲下，手指轻轻地抚摸过上面斧凿的字体。他的目光始终凝固在那几个字上，眼眶里虽然没有泪水，但百里却分明感受到了比泪水更悲伤的东西。

　　那墓碑上赫然写着——爱妻白燕然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