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上》崔罗什

11、第十一章

　　大巫回去的时候，看到阿秀抱着膝盖坐在门边。

　　大巫叹了口气：“阿秀！”

　　阿秀抬起头。大巫的声音里没有平日的慈爱：“公主并不是你所说的半哑，大王亲自去看了她，她能与人流利交谈。前几日也许只是刚上山来，与我族人生疏，所以不愿多说话吧。”

　　阿秀没有说话，跟着大巫进了屋。侍女为他们在屋中掌上灯，然后退了出去。

　　大巫有许多话想说，但一时找不到头绪。他年纪老了，膝下只有阿椿和阿秀两个孙女，阿椿好歹还跟着父母长到七八岁，阿秀却是出生不久就没了父母，因此大巫总觉得多宠爱一些这个孩子是应该的。

　　大巫抚了抚她的头：“到底是谁怂恿你去说公主是半哑的？”

　　阿秀低声回答：“是阿燕。”
　　阿燕是苏英宠幸过的女人，如今也在侍奉秋水的侍女中，显然是嫉妒着海族的公主。大巫听到这样的解释，更加觉得无奈，他原以为阿秀再迷恋苏英，至少还有分辨的能力，所以他既不帮助阿秀，但也没有过分阻止。

　　儿女情长，男女爱慕，本就是万物自然之事，大巫信奉这些应当顺其自然。

　　但如今看来，从一开始阿秀就迷恋错了，她没有看清楚苏英到底是怎样的人；到如今稀里糊涂，连一个侍女都能骗取她的信任。

　　“你以后不要再去大王的宫殿了，公主的事情，你也不要过问了。等到秋天的时候举行完婚礼，公主就是王后，大王的一切起居，都会由王后来安排。你就专心巫医一事，从今日起开始禁足，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屋子。”
　　大巫命令道，他必须制止阿秀这样下去。

　　五日之后就是夏祭，迎神的日子又将到了。
　　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两次祭祀之一。一年的中间，丰收就在眼前，要祈祷祖先和神灵的保佑。

　　道路两旁的苍郁树木上，挂满了细麻布做的神幡，上面用朱砂画着各种神鸟。凤凰，玄鸟，它们大都生着细长的喙角和尖锐的爪子，在神幡上神气活现，张牙舞爪。

　　它们是山上人的神明和祖先，庇护着山民，所以享受着山民一代又一代的祭祀和崇拜。

　　“这些神幡会一直挂到祭祀结束吗？”北海一夜之间就看到所有山民都在忙着祭祀这件大事。这确实是新奇有趣的，至少打消了一些几天前秋水被诬陷的不快。

　　苏英那天向他保证会处置好这件事情，但之后几天他忙着去山下巡视了，北海没有再见到他。

　　阿栗回答了北海的疑问：“是啊！会一直挂到夏祭结束。不过最后都是要烧埋掉的。”阿栗如今也成了北海的侍从，他很乐意和海族人混在一起。

　　北海有些意外：“烧掉？”

　　阿栗解释:“挖个坑，在坑里烧，烧完了就埋掉。火烧得越旺，越久，这一年就越顺利，出生的孩子才会多，健康，强壮。山民相信这是祖先给予的吉兆。”

　　真是野蛮的种群。
　　北海想着，他目之所及能看到无数神幡飘动，要在一夜之间将它们全烧掉……实在奢侈。他猜想这正是山民炫耀富裕的方式，在一年中最盛大的一次祭祀，节省不仅是对神明先祖的怠慢，也会被其他部族瞧不起。

　　阿栗眼巴巴看着他：“……据说想实现愿望的山民，也可以自己准备神幡，烧得越多越能得到祖先的帮助，这是私祭。”

　　北海没有理会阿栗，只向百水道：“你去派人问一问公主，有没有准备好祭祀。”他对这种与海族迥异的风俗还不能完全理解和喜爱，但既然到了山民部落，就应当遵从部落的习俗。他正在忙的事情也算是在为祭祀做准备。

　　苏英离开之后，北海就带着百水一干侍卫在部落中打井。据大巫说，光是在凤鸣山上，部落在三年之内就增添了近千人，吃用水就是一件大事。江水固然取之不尽，但毕竟不靠着住地，每日汲水也是费力的事情。
　　而且夏祭时候，从金水，圆山等其他地方赶来部落中心参加祭祀的人会非常多，人口变得密集，原本的水井就不太够用了。

　　地下水是清洁而甘美的。可惜苏英部落最厉害的打井匠人前年去世了，剩下他的徒弟，虽然挖井厉害，却并不总是能找准好水源，打出来的井有好有坏。

　　如今北海一来，很快就选好了井眼。他踩在土地上迈过每一步时，都能感受到地下河流汩汩流动的声音，就像感受自己的血脉一样。

　　剩下的事情就由娴熟的挖井工匠来做。北海只需在阴凉处监工。看着挖井匠人身手灵巧，用木片和陶土做着井栏的时候，北海也在心中暗暗承认，山民确实想了许多办法来解决生活上的不便。

　　等到苏英回来的时候，神幡四处飘荡，金银和玉石堆满了仓库，新烧的陶器与青铜礼器排列整齐，奉献给祖先的牲口在棚圈里嗷嗷叫唤，急需的新井也挖成了，一切祭祀的物品都已经准备妥当。
　　人人都欢欣鼓舞，盛大而顺利的祭祀本身就是一种吉兆。

　　所有人都期待着夏祭的到来。
　　除了被和牲口关押在一起的罪人。

　　夏祭日前夜，是裁决犯人的夜晚。凤鸣山上王宫前已经挤满了围观的山民，连树木上也爬满了孩子。裁处有罪之人，总是令人又厌恶又兴奋，是狂欢之夜最刺激的烈酒。

　　宫殿前巨大的火把都竖立着烧了起来，映红了半面天空，几乎要将黑色的夜幕烧出一个火窟窿。盛夏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香气，细碎的火屑到处噼啪飞舞，混杂在流萤和飞虫中。

　　苏英身穿缁衣，腰间佩戴着玉斧，坐在最高的露台上。右边依次坐着大巫和另几位重要的智者，左边是熊皮为首的战士。与往年不同的是，苏英身边还多了一个北海。

　　裁决由大巫主持。罪人们很快被押了上来，一串镣铐将他们的脚铐在了一起，他们无论男女都被剥光了，唯一穿着的东西就是手上和脖间缠着的长满小刺的荆棘。

　　这种污浊丑陋的场景令所有观众都发出了嘘声。北海嫌恶地不去仔细打量那十几个罪人，但他还是注意到队伍的最后一个女人，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干净白皙许多。

　　他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

　　“阿燕！”

　　大巫叫出了这个名字。

　　苏英侧过头向北海低声解释：“她诬陷秋水是半哑，怂恿阿秀来告状。这两天我又命人查了她一下，发现之前她就对其他侍女下过蛊。不能再留她在宫中了。”

　　北海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阿燕。女人长得并不坏，即使被铐着，也尽量保持面孔干净，她被押上前，身体已经瘫软了，仍仰面冲着苏英的方向哀哀哭泣，眼泪又清又亮。

　　但苏英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目光平静而肃然：“你因嫉妒而弄巫术，诬陷王后，不配与我族人平起平坐，我判你为奴隶。”

　　这是大部分罪人的下场。
　　立刻就有粗壮的行刑人按住她的手脚，摁住她的脖子，从火盆中举起烧得暗红的铁钳。然后对准她的耳后用力按了下去，瞬间她耳后的发根和皮肤焦糊了一片。这就是奴隶的标记，从此只能在部落里做最粗重的活计，所有人都能够使唤她。

　　“啊——啊——！”原本五官秀丽的女人整个面孔都扭曲了，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惨叫。

　　北海只是默默看着。海底的酷刑并不少，但与火有关的，他还是一次看到。苏英却在女人持续不断越来越高亢的嚎叫中冷笑起来：“她若不是叫唤这么响，我也许会有那么一点喜欢她。”

　　北海既厌恶居心叵测的女人，也讨厌面前的苏英，烙刑令他焦躁。苏英的话便有些刺耳。

　　“她若是不叫这么响，怎么能叫你满意？”北海说。

　　苏英深色的眸子盯着北海，露出戏谑一般的微笑：“我满不满意是另一回事，王子，你满意了吗？”但那假笑毕竟是假笑，他的嘴角不自觉就流出一种气愤的神情。
　　他别过脸去，不再看着北海，声音也变得更加平静：“以我的亲身经历来说，并没有那么痛。”

　　最终他们两人在剩下的处决中没有再交谈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