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6章 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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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泓把一切原原本本对郑帆说了一遍，——蝶公子当年与天赐定下三个愿望的约束、落英如何趁他离开时向天赐提出要求、又如何定计离开扬州。末了又说，“当初落英费尽心机从你身边逃开，主上万没想到她为了给蝶公子解围，又引你前来。消息到时已经来不及部署，下头的人又没有防备她另有算计，竟然给她趁乱溜掉。不光摆脱了我们，也没落在你手上。因为你这么没用，得了两条线索都扑了空，主上不单没能完成她的愿望，连把她找出来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几个月，主上受誓言所限，不得不回到檀镜寺，派出不少人搜寻她的下落，但一直没有收获。前几日见暗流聚集，立刻知道落英被你找到，可是我们派出的人才到赣州，还没来得及将她带走，就又给别人抢了先。人已经在你的房间里了都能再逃掉，主上觉得你这暗流领袖实在窝囊，所以前些天见到小辞，就让我跟着前来说明真相，省得你还傻乎乎地一心以为她是受制于人。明白告诉你，不要妄想了，落英对你没有半点情意。”
细泓向来唯唯诺诺说话温暾，这一番话杂七杂八多是学的是天赐平日所言，——天赐这回给落英摆了一道，被逼回了檀镜寺，气恼得厉害，数落起郑帆来十分不客气。这番话听得郑帆脸色铁青，几乎要当场发作。
但他到底不是普通人，片刻就冷静了下来，冷笑一下，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半句也不信。”
细泓讶道，“不信？为什么不信？”
郑帆轻蔑挑眉，“当日我遇上落英，她的说辞，和你今日所言截然相反。但她的解释没有半点漏洞，反而是你这‘真相’匪夷所思。——你想我信你？信落英骗过了我还骗过了最会谋划算计的天赐皇帝？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把两代暗流领袖玩得团团转，又孤身一人，带着伤病，躲过了□□白道好几拨人的追捕，——你是我，你信吗？”顿了一下又说，“这些暂且不提，你口口声声落英欺骗于我，可拿得出什么证据吗？”
细泓看了一眼桌上鲜红的珠扣，有些迷惑，“她才离开扬州，尚且算不上脱离险境，第一件事情就是丢了你送的礼物。这女子心思缜密，事事反复推敲，只这一件事情做得草率，可见她厌憎你到了何等地步。这么一样东西，还算不上证据吗？”
郑帆又是一声冷笑，“这算是什么证据？她人都在你们手上，一对珠扣谁又知道你是如何得来？”
细泓来赣州之前原本想着这件事情简单至极，三言两语就能破了郑帆眼前迷瘴，没料到他到现在还是这么固执己见，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服了他，只道，“你跟主上真真全然不同。若是这事让他遇上，就算真假各占一半，主上定是要选择相信被人负被人骗的最坏的可能。”
郑帆低头，拿起珠扣紧紧握在手里，“所以他一辈子都只能追在蝶公子后头不停地弥补他的过错。”声音变得慢而坚定，“我喜欢她，——我相信她。”
细泓愣住，好半天都没有再说话。等他重新开口，又变成开始来时那种平平的语气，“想来郑公子也不会再来烦扰主上，既然这样，那我就回去扬州了。”
郑帆直起身走到他对面，认认真真行了个礼，“百里前辈，咱们就此别过，希望不会再见面了。”
细泓看了看他，也说，“希望，不会再见面。”
抓起斗笠戴上，推门出去，细泓犹豫了一下，又回头说道，“当初我亲耳听到那女子说，‘郑帆太自负，他心里早已经认定我爱他至深，绝对不会相信我成心离他而去。’你就算不信主上，也多少留一分心思吧。”
书房的门关上，屋里只剩下郑帆一个人。他从领口掏出这些日子一直贴身戴着的“水无痕”，旋开上面品玉轩配的玛瑙珠扣，换上手里的这一对，又原样戴在身上。
过了一会儿，福儿敲门进来，向郑帆传话说宣爷有请。汴蕴瑄这次微服，化名作齐宣，身份是郑帆的表弟。这也不是全没来由，毕竟郑帆有一位姑姑是天赐的妃子。只是这件事少有人知道而已。
福儿进来的时候，郑帆正在看画。两幅画并排挂在墙上，画的都是他。
福儿一眼扫到，飞快地低头，——这两幅画他都见过。一副工笔细描，神采十分传神，是落英在景德镇遗下的；另一幅却是画坏了，一条墨迹横过画面，看起来触目惊心，——那是落英在檀镜寺画的。
郑帆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他一边随口问道，“有没有说什么事？”一边把檀镜寺那幅画取下来卷好。
“李大人到了。”
“知道了。”郑帆点点头，——静静抽出剑来，剑光闪了几下，手上的画已经变成了碎纸。“你把书房打扫一下。”
纸片飘飘扬扬落了一地，福儿躬着身子低头看地上的砖缝儿，恨不得钻进去躲一会儿。
郑帆不想搅进皇室秘闻里，对这类事情向来是有多远躲多远。当初一句没问就马不停蹄地把韵公主送去华京，结果皇上把事情交给李书行，现在又落回了他头上。郑帆打量了一下目光游移的李书行，小心藏住自己的情绪，——上一次相见中书令大人还看精神十足一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样子，不过四五个月不见，竟然变得一脸苍白憔悴，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果然是件折磨人的差使。
郑帆正在心里暗想怎么把这件事推给别人，汴蕴瑄突然笑着开口，“不要想了，这件事你怎么能不管不问？”
郑帆闻言一愣，正要辩白又被汴蕴瑄止住，“不用拿朝堂上那套搪塞我。一见韵公主就把她送来华京，你当我还不明白你在想什么？真是不明白，想当年咱们三个里头就是你最胆大妄为，连父皇密谈都敢藏在书房里偷听。——郑家历代忠心事主，何况你从八岁入王府做伴读，那么多年，难道我还不知你？怎么至于避嫌避到这个程度？”
汴蕴瑄素来有仁德宽厚的名声，现在又放下九五至尊的威仪，说出这么一番窝心的话来，真是犹如春风化雨，令人感动。郑帆也十分应景地眼圈发红，跪倒他面前，说再不胡乱揣度圣意，一心独善其身，又发誓一定尽心竭力不负圣上信任。
“嘴上说得再好，我在这儿你们到底是不自在，怕犯忌不敢深谈，能议出什么来才有鬼。这样，我今天到城中转转，你们在这儿先商议一下，有什么想法，你回头说给我听听。”
郑帆听了立刻说不妥。一是没道理臣下把圣上挤得连喝茶看书的地方都没有，二是圣上出去他不跟着实在不能放心。只说，“不会心中忌惮，圣上您尽管听着。”
汴蕴瑄表情亲切，眉眼都带着笑意，郑帆也一副熟捻的样子，随口开起玩笑，好像真的消除了心结，恢复了自在无拘。李书行突然觉得一阵厌烦，转开眼不去看他们。——当年郑帆年幼时的确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他那时候曾说，瑄世子最会装腔作势，脸上悲天悯人，心里比谁都狠。——现在的郑帆，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于是汴蕴瑄留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第二次听李书行讲他这一行的见闻。
“据韵公主说，那夜救她离开的是红叶公子，宫中的火势已经不能控制，他没有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把她送到了斜云宫园中的秘道。但是风瞳和其他风家人没有一同离开，而是把她交给了在秘道中接应的人，这些人里，她认出了发号施令的是宰相的长子林湮。秘道很长，随林家人从秘道出来，已经到了繁京郊外，但仍然可以看到禁宫火光冲天，她想等风瞳，林湮不允，将她打晕强行带走。等她醒来，不知怎么就落在人贩子手上，说明身份也无人相信，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被带到景德镇上卖掉。”李书行顿了一下，强迫自己不去细想韵公主口中犹如天神震怒的红色夜空，“她从头到尾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发的那晚也没有见过崇帝，后来听人说皇上驾崩天降雷火就信以为真了。秘道我已经查探过，确实如她所言。”
“郑卿，你怎么看？”
郑帆沉思片刻，说，“既然连当初找到的公主的尸体都是假的，那么眷祥殿中汴毓岚的尸身也很可能是伪造。”死了是一回事，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就不能称他为帝了。“我觉得，汴毓岚九成也成功逃脱了。第一，护送公主的只有林湮，真正的顾命大臣，时刻跟在崇帝跟前的林琅没有和林湮在一起；第二，说句冒犯的话，如果汴毓岚没有先从秘道脱身，风家和林家不太可能为了掩护一个公主死伤大半，——暗流所知的林琅实在不是这样的人，他甚至不太可能顺便把公主救出来。须知，多走掉一个人，就多一分留下破绽的可能，——这样想来，救公主很可能只是风瞳自做主张，但是公主已经送到秘道，不至于再动手杀了她，所以才分拨了几个人护送。紧接着暗流清剿风家和林家余党，林湮死在夜鹰手上。后面大概就是因为他死前没来得及安排妥当，公主一个孤身女子，让旁人生了歹心。”
“那么一场大火，连暗流都折了好些高手，林琅一个五十多的书生，汴毓岚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竟然能够幸免。”汴蕴瑄有些难以相信，但随即平缓了声音，“那么重新数数当初找到尸体认定死在宫中的人，汴毓岚、凤毓岱、林琅林陌父子两人、风歆风瞳叔侄、禁宫侍卫首领孙驰等等，谁是真的死在火中，谁是借机金蝉脱壳？郑卿，这个你要重新细查一遍。李卿，你以为呢？”
一句话打断了李书行的神游，他回过神来，道，“陛下，此事非臣所长，交由暗流处理，应是极妥当的。”
汴蕴瑄又回头和郑帆继续讨论起来，大概又议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下来，让李书行继续讲在繁荆所见。
“繁荆变了很多，想当年能住进禁宫周围宅第的人多受艳羡，现在那些房子几乎全部空下来没有人居住了。还记不记得繁荆第一酒楼凤凰楼上的白玉瓦？每天正午，流光殿七彩水晶的穹顶反射的阳光照在白瓦和顶层的墙壁上，令人目眩神驰。如今凤凰楼三层以上已经彻底废弃，没有人会往上走。繁荆人不能靠近禁宫，甚至不能靠近禁宫的记忆。”也许是第二次讲心情变化，也许是刚才想起太多往事，李书行的话有点失去控制，也不知口中究竟是“繁荆”还是“繁京”，——“那里的人也变了很多，但是他们更多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和以前一样傲慢，管华京叫做华阳，管皇宫叫做华阳宫。我想他们永远都不会改口。……”
郑帆越听越觉心惊胆战，暗暗给李书行使了几次眼色，都被忽略，终于等他说完了停下来，才插进去了一句，“书行你这是怎么了？回一趟家乡酸气上涌吗？”
汴蕴瑄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责备李书行，他说道，“郑卿你是扬州人，你不明白那座城市在繁荆人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远不仅是故园这么简单。可是，——李卿，你忘了吗？我也在繁荆出生，在繁荆长大。你说得对，繁荆人永远不会改口称华京都城，——迁都已经十六年，他们仍然嘲笑华京的一切。除了繁荆天下再也没有别处可以生长凤凰木，繁荆没有了凤凰木，全天下就再也不会有了。繁荆当年从来不燃放烟火，那里的鲜花和星空比烟火更瑰丽，而华京没有凤凰木，华京只有污染星空的烟花。——这样的话，我听了多少年？嘴上不能赞同，但是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父皇一生精于谋划，什么事情都做得恰到好处，只这一件，天怒人怨，几乎毁掉了我梁荆的根基，——影响之深恐怕百年内无法消除。”汴蕴瑄皱起眉头，“更何况繁荆千年都城，梁荆几乎所有的名门望族都出自繁荆，朝廷的肱股之臣一半都和繁荆有关，剩下的也对繁荆非常倾慕。就看五年前花匠精心栽培的凤凰木再次开花的事情，惹起了多大的波澜？朝臣联名上书，硬是给那些后来新种的树改了名字叫做‘毕方鸟’这样大凶的名字，明明白白在讽刺父皇的作为。”
郑帆听着他竟然开口批评先皇，十分惊讶，心中念头急转，越想越觉得现在告诉他先皇还在世十分不智。
李书行也早已冷静下来，想着自己先前说的，再听汴蕴瑄所言，也明白这话说出来全是坏处，想要打断这个话题，于是出言问坐在一旁沉思的郑帆，“郑兄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郑帆正给他撞破了心事，一时微微有些狼狈，忙道，“我在想暗流才传回来的消息。”
汴蕴瑄转头看他，示意他细说。
“说来惭愧，那件事我原本并没觉得多么严重，但看刚才书行的反应，才觉出危险来。此次繁荆归来，书行的悲愤迷惘，应该都是因为亲眼看了禁宫的残迹吧？”见李书行迟疑着点了点头，郑帆异常严肃地盯着他的双眼，问道，“那么书行你来猜想一下，如果挡住废墟的高墙倒了，那么巨大的一个疮疤摆在眼前，繁荆城中那些人会怎么样呢？”
听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脸上现出忧色。
郑帆继续说，“前几日南方几个郡发生地震，繁荆城里只是微有震感，但是宫墙竟然倒了大半。探子回报说，是今年雨水太多，把宫墙浸酥了。现在看来，恐怕这事背后大有文章。”
“如果汴毓岚真的还活着的话，这个就是准备开战的信号了吧？毁掉繁荆宫墙，是想要士大夫和文人在心中背弃我了。他是最后一个住在禁宫中的皇帝，而我的父皇是毁了禁宫的人。——郑卿，你再讲讲这个月江湖中发生了什么，让李卿也参详一下。”
于是郑帆说道，“上个月搜查梅家祖宅的人在密室里找到了‘月黄昏’，带回赣州给青回识别，青回认出那其实是宫廷不外传的秘毒‘风烬’，一下子揭出了梅家和朝廷的关系。证据确凿，再加上后来又有些人推波助澜，现在武林中几乎已经认定暗杀是圣上的授意，到处都是激愤不敬的调子。先前有亲人朋友死在暗杀上的，多半都在谋划复仇，有些偏激的门派已经明确表示‘索性反了好过给人慢慢屠杀’。这一个月以来，在华京禁宫已经拿住了二十三个夜探禁宫意图行刺的。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朝廷百口莫辩，坚持不承认也没什么用处。”
说到这里被李书行打断，他奇怪地问道，“一年前刚出事时你已经有过这样猜想，梅家可能会成为武林和朝廷对抗的契机，怎么还会放任这事发生？”
郑帆苦笑，“这一点最是耐人寻味。当初我为了不让猜想成真，牺牲了好多手下千辛万苦把梅家做朝廷暗桩的证据消除得干干净净。‘风烬’我又怎么会忽略？当初梅关一役，圣上赐给梅重雪的‘风烬’在当年就全部用掉大半，剩下的部分我已经找了出来亲手封存在别处，现在还好好藏在我的府上。你说从梅家找到的那些又是从何而来？”
李书行一脸迷惑，“‘风烬’是宫廷秘毒，怎么会有别人能够配出来？”
郑帆还没回答，汴蕴瑄沉声开口，“说得没错，宫廷秘毒，看来这件事背后的人，多半就是汴毓岚了。这么看来，这十几年的暗杀也是他的作为了。精心谋划了这么久，终于把武林握在手中，并且把武林草莽的刀都指向了我。有这样的心机和耐性……实在是个可怕的敌人啊……”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静了片刻，汴蕴瑄对郑帆道，“他要与我为敌谋朝篡位，一定要有个合适的身份，否则就算武林中人要造反，也不见得就能让他捡到便宜。要有些威信，能够服众，说出真实身份又要让朝中的臣子能够相信，这样一个人，——郑卿来猜猜看，他会是谁呢？”
“他以前的身份名字，我猜不出。但是他将来的身份，我倒是有个猜想。——星宿宫，紫微星帝。圣上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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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26章 山雨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