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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往事 ...

  •   马车先是西行,过了太湖又南下,这样一直走了好些天,无镜不曾说要去哪里,落英也不曾问。

      夜里,落英被鸟扑扑楞楞的声音惊醒了,起身向车外望,看到无镜肩上停着一只小鹰,站在明亮如同白昼的月下正在看手中的字条,落英才要放下帘子退回去,无镜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不碍的。”转过身来,眼角眉梢俱是喜色,“小姑娘,多亏了你,我这些日子玩得这么尽兴。”落英从无镜的话音里听出些辞别的意思来,意外地看着他,只听他又笑着说道,“我要走了,……我,已经找到你师父了。”
      师父?!
      落英激动地一阵晕眩,急急问道,“师父他过得怎样?他人在哪里?我想见他!”
      无镜怜悯地笑着摆摆手,“不行呢,小落英,你已经用光了你的愿望了,你想要的只是我帮你逃出来并且给你一个落脚点,愿望已经不能更改了。而且,……我想跟你师父‘单独’在一起。——马车会继续带你去蜀中,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在那里装一个深闺里病恹恹的寡妇,喜欢的话,你也可以易容出去散心,没有人会干涉你的自由……不过,适量的危机感还是要有的,蝶儿这么聪明的人,准备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也不过拖住我六年而已……不知道郑帆找到你要花多久……”
      无镜的话让落英冷静下来一点,“拖住你六年?”
      “是啊,”无镜的声音说不出的轻松,“他打赌赢了我,作为奖励,我会在你主动找我帮忙之前留在在檀镜寺,——不去追捕他……和他的情郎。”
      “但是我并不是一定会去找你的呵,如果我一直都没有去呢?”落英的声音有点发颤。
      无镜无奈地摊开手,“那我只好一直等下去了,”说着走上前来好心情地摸了摸落英的头,“你不知道我在檀镜寺看到你的时候有多么高兴。”
      落英再开口,声音还有些发涩,但是却出奇地坚定,“你们的约定是怎样?在你满足了我的要求之前不能去找他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落英的声音带着点嘲弄地上扬,“那么法师现在恐怕还不能走,我还没有见到我‘安稳而且长久的去处’呢。”该死!——落英暗自咬牙,——如果知道的话,如果知道的话,就是死,我也绝对不会迈进檀镜寺一步,把师父努力躲避的猛兽放出牢笼!
      可是,落英面对的是深不可测的无镜,——如果她有平常一半的冷静,也该知道这样的动作没有一点助益,只会白白害了自己。遗憾的是,在和师父有关的事情上,落英从来都不够冷静。
      无镜眼里危险的光芒一闪而过,却笑得更厉害了,肩上的鹰不满地低叫了几声,展翅飞到了马车顶上,“为师父争取时间吗?真是个好孩子。——不过去蜀中还要好久,我已经等不了了……怎么办呢?”无镜嘲弄地瞥了落英一眼,提高声音,“细泓!这是到了哪里了?”
      赶车的青年依然是战战兢兢的声音,“向南十里就是景德镇了。”
      无镜露出满意的神色,“此地甚好。细泓,我要把落英留在这里,你去安排一下吧。”
      青年默默地起身行礼,轻飘飘地滑进了黑暗的夜幕。

      落英强抑着惊惧的颤抖,几乎急出眼泪,——怎么办?拖不住他吗?怎么办?
      刚才青年单膝跪地时,一闪而过的熟悉花纹浮现在眼前,“半片羽。”落英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决定放手一搏。
      “什么?”
      “离开扬州的时候,那个孩子裤脚的花纹,你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留意到吗?我现在告诉你原因,因为我第一次见细泓的时候,他的裤脚上就有一个这样的花纹!”
      无镜叹息,“我现在才真正相信,你果然眼力不凡。我就知道他早晚要出错,这件事情我已经说了他几次,早让他烧了这些旧东西,他这几年也就犯了这么一回,偏偏给你看到了。”
      “檀镜寺的住持高僧,手下人才济济,连车夫都是夜鹰。只不知道是细泓反出了暗流,还是法师带着手下另起了炉灶?”
      无镜哈哈大笑,“不要说一个夜鹰,就连郑帆都曾经是我的手下。我今天心情很好,如果你想知道,我甚至可以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震惊焦灼的落英,又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小落英,不要费心了。你为什么不相信你师父的本事呢?为了应付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我,这六年他可不会闲着,——当年他尚且想得出办法锁住我,如今当然不会无计可施……说起来,我还真是很期待呢。”无镜低声笑着把落英拉回马车里,“落英,现在后悔把自己搭进去也晚了。你会画画吗?画一幅给我看看吧。”
      落英拼命说服自己以师父的才智六年的准备之后自保一定没问题,勉强压住翻涌的心事,展开一张纸,提笔随手画了一幅荷花。

      落英画画的时候,无镜悠闲地洗掉了脸上的伪装,——他易容从不避人,每次都在落英面前,——似乎有点示范的意思。无镜的真容落英也见得熟了,比他做檀镜寺住持的那张脸年轻得多,——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脸色仍然是健康的白色,好像玉石一样,年轻时必定是个让少女做梦的男人,只是嘴角浅浅的笑纹看起来残忍得很,和他冰冷的眼睛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落英一边画画,一边不时看无镜一眼。——连眼睛里都带着一点笑意了,看起来他今天的心情真的是很好,平时他要冷淡得多……这对师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落英沉吟间,无镜已经把脸上易容的东西都洗了个干净,换上一件杏黄的儒士衫,走到跟前看画。“画得一般,想来你师父也不会喜欢教你们画芙蓉。”他说。落英没有出声,等着他的下文。无镜的口气有点高兴,“这样就最好了。眼下你还做不到随心所欲地拟声,就易容成一个哑画师吧,在瓷窑应该很容易找到一份活,而且……”无镜有些恶意地说道,“凭你这样水平的画,在瓷窑里做一辈子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吧?”

      细泓悄无声息地回到马车前,“主上,准备妥当了。”
      无镜看了一眼漆黑的东方,慵懒地微微一笑,“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吧。”

      我家里很有钱,权势也大。父亲有很多很多妻子,但是孩子很少,——他的孩子总是遭遇意外,落水、得病、中毒,这些事情不停地发生。总共,只有三个孩子长大成人,我,庶出的长子,我的弟弟,当家主母的儿子荧,还有一个小妹妹,荧的一母同胞,情儿。
      长大成人以后,就是争夺。钱财可以分,仆从和土地都可以分,但是祖业只有一个,家主的位置只有一个。我和荧都是人中之龙,谁都不肯服输,争得你死我活。后来父亲终于插手,他选了荧作少主,把我远远送去江南。
      我在扬州遇到了蝶。
      那时候蝶十七岁,一个男人,竟然在江南这样香艳的地方做着花魁,这让我瞧不起。
      因为一个无聊的意气之争,我去红尘点他陪酒,送给他的东西是下人预备的胭脂和香料。他一把抽出了我腰间的剑,一剑把礼盒砍成两半。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刻他的样子,他的脸明艳至极,黛色的眉似远山,漆黑的眼眸如同子夜的深潭,他纤秀的五官白皙如脂的皮肤连女子也比不上,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他脸上还残留这少许刚才舞台上用的彩妆,唇上甚至还涂着胭脂,没有人会把他错认成女子,——蝶公子,什么样的妆容,也不能让他沾上一点脂粉气。
      冰凉的剑尖点在我的脖子上,他笑着说,“烨少,把剑送给我,我陪你到芙蓉落尽。”
      我当时已至而立之年,有妻有子,跟荧斗了那么久,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但他那一笑,真是让我昏了头。
      我把剑送给他,带着他离开红尘。
      开始在扬州。瘦西湖上的芙蓉残了,我就带他去了太湖。等太湖的芙蓉也残了,我又带他往南走,一直走到都城繁京,天下最温暖的地方。我们在繁京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快活得让我几乎忘了争夺。
      但是繁京也有冬天,等到繁京的芙蓉落尽,我就必须送他回红尘。我不想他离开,于是我动用了不该动用的力量,短短三个月,搜集了一千块暖玉,在扬州城外建了一个没有冬天的芙蓉谷。
      芙蓉不落,我们就在一起。
      我抛下一切给了他一个承诺,你猜猜看他给了我什么?
      他用一把火烧尽了谷中的芙蓉。然后他离开了。
      紧接着荧对我发难,揭出我私自动用家财的事情。一场大火,不光烧尽了芙蓉,也烧毁了谷里十之八九的暖玉。我没办法补回亏空,父亲想要护着我,但也仅仅只能阻止荧逼死我而已。这一场荧完全赢了,后来父亲死了,荧顺利的继承了家业,连我的人脉都要清理地干干净净。
      那些年我真是落魄到了极点,荧的手段非常厉害,我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散了大半。蝶也消失了,他没有回红尘。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早安排好的,——这根本就是个圈套。我恨极了,抛下了所有的顾忌,孤注一掷,用我仅剩的势力建了暗流。
      荧当家主的第二年,我的人刺死了他。他的儿子继承了家主的位置,我又放火烧死了他的儿子。本家的老宅完全烧毁了,算是我还他芙蓉谷的那一场火。
      我终于当上了家主。接着,我捉住了蝶。
      原来,我们家还真是和他有缘,在遇上我之前,他十五岁的时候,先遇上了情儿。情儿也被他迷住,两个人在瘦西湖的别苑住了一年。情儿怀孕之后事情败露,荧把情儿囚在老宅,跟蝶做了个交易,——如果他能迷住我,帮他扳倒我,就放他和情儿离开。我能捉住他,也是因为情儿再次怀孕,他不忍心看她受苦。
      原来竟是这样,我生平第一次动心,竟然是这样。
      后来的事情更是不堪回首,我把蝶囚在身边,往死里折磨,当着情儿的面践踏他的尊严。情儿不堪卒睹,竟然被激得失了孩子。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情,情儿心灰意冷,不光不愿再见到我,连蝶都不想再见,自己远远地离开。到这里,蝶和情儿彻底完了,我和蝶也彻底完了。
      蝶怨我怨得厉害,恋慕他的人很多,他原本一心爱着情儿,从来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但是情儿走了,他怨恨得那么厉害,什么都不再在乎,把后来的几年里,蝶他在那些人中间左右逢源,把他们变成对抗我的力量。
      后来他逃走了。我以为他会躲起来,可他竟然回了红尘。他这样光明正大,反而让我觉得直接再把他捉回来是很丢脸的事情。那么多年过去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是我在红尘看着他跳舞的时候,我竟然发现虽然我们彼此怨恨,我还是和当年一样爱他。
      争了三十多年的家主的位置,我诈死抛下了。我的儿子成了新的家主,暗流里,除了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夜鹰仍然听命与我,其他也交给了别人。
      我一个人跑去红尘,妄想着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虽然我对不起他,但毕竟是他欺骗陷害我在先,我既往不究,他也不至于死守着怨恨。
      几年的时间,我尽力对他好,他对我的态度也一点点软化。但是当初他逃走时利用过的人却不甘心就此退出,我的势力大不如前,身份也不便暴露,所以只好忍气吞声,不能硬碰。后来蝶想出了一个法子,如果成功我们就能彻底摆脱其他人,我一点都没有怀疑他。
      这是我第二次把一切都抛下,给他的承诺。他第二次用行动冷酷地嘲笑了我。
      檀镜寺那一场赌博,他一口气把我和几个难缠的角色都解决了。我被自己的誓言困住,在檀镜寺守了六年,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做不了。
      六年,我终于有时间细想这一切。我和你的郑帆一样愚蠢和自负,我一心相信他已经前嫌尽弃,重新爱上我,想要和我逍遥江湖。但是其实,从他重新回到红尘,他就在计划彻底摆脱我。
      我还是家主的时候,哪怕他躲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他找出来,所以他定下这样的计划,削弱我的势力,削弱我的力量,让我无力对付他。等他看清楚我连他的一个拜臣都制不住了,时机已经成熟。
      蝶真的很厉害,我两次栽在他手里,输的心服口服。但是,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我一辈子已经过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他不能再摆脱我了。
      这一生,除非我死或者他死,否则,这纠缠不会结束。

      东方隐隐泛白,无镜看着远方,脸上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笑。停在树上的鹰猛地尖啸一声,直冲高空,焦灼不安地盘旋。
      落英手在袖中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汗湿的掌心,——天赐,他竟然是天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16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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