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芙蓉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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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一个小院前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落英下了车，站在门前打量了一番，叹道，“真是个妙地！”
院落并不小，但完全因势而成，几乎看不出人工整饬的痕迹，所有的房舍都掩在天然生成的高大树木之间，不是知道根底，只怕根本无法从茫茫林海中找到这里。
看见落英环视周围的山峦，无镜道，“除了西边山上的马车刚才走的废驿道，这附近再没有别的路了，几乎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就算有人，在山上也绝对看不出这里有个院子。你就在这里等三天，且等我看看郑帆的反应，再派人送你走。”
昨夜在木屋里弄了满身的灰尘，落英不自觉地掸了一下衣袖，无镜看在眼里，笑了一下说，“这个地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没有安排侍从，你若要沐浴，从这里向西两箭地有一个浅潭。我会撤掉那里的影卫。”
分明是善解人意而且风度十足的话，落英还是有些尴尬，对自己该知道的情况又问了几句，便请辞去休息了。
差不多可以肯定，无镜人前的样子不是他的真面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但看到的越多，便越是看不出他的来历，——和郑帆一样，他举手投足间带着傲慢；但这傲慢又完全不同，郑帆的傲慢是极致的自信，无镜的傲慢里有几分贵气，自然得好像是骨血中天生的东西一样。落英不知道为什么蝶公子会和这样的人有牵扯，只是觉得庆幸，自己要避开的不是这样的人物。
在檀镜寺的一个月里，落英的身体恢复了不少，精神也好得多了，白天在房里休息了一下，天黑下来，躺在床上反而越来越清醒。——从暖香出阁开始，生活就像从基座上抽出了块石板的高塔，有心人轻轻推上一把便带来了完全的崩溃。早知道像自己这样的身份，失去了倚恃，必逃不出被人抓在手里玩弄的命运。多亏了师父留下的这条后路，今日得以顺利脱离郑帆的控制，这么些日子的委曲求全和苦心经营总算没有白费。十五年来，自由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而且这样真实。
难以描画的喜悦胀得落英心焦，看着窗外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慢慢地偏开了一丈，落英仍然睡意全无。起身系上披风，落英决定去看看无镜白日里说的那个浅潭。
在房舍那边茂密得遮天蔽日的树林里，你绝对想不到，西行不过两箭地，竟是这样一番景象。夜空是透明的深蓝色，明亮极了的弯月看上去像是一把纤薄无比的牙梳，银色的月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和瀑布一起注满这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石潭。和幽暗的树林太过强烈的反差让落英有些发怔，走到近前细看，更是吃惊，三月下旬春寒未尽，潭中零星的几枝荷花竟然已经含苞待放，水面的浮萍也绿意盎然。水面上有一层稀薄的雾气，落英俯身轻触水面，指尖竟是宜人的温热，——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水中能生长荷花浮萍，这分明不是温泉。落英脱了鞋袜，站在水浅的地方。脚下的石阶细润又温暖，月光下鳞光闪闪，隐约可见游鱼戏水的花纹。这石阶似乎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残损，流畅的雕刻上有一处处裂痕，让原本靡艳的鱼水合欢图变得狰狞诡异。落英向四周眺望，也许这里曾经是座宫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边全是瀑布的水声，这嘈杂的声音，单纯得让人安心无比。轻薄如一匹白帛的水流从两三丈高的崖壁上源源不断地奔流而下，如同突然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散落，在潭面上溅起碎玉一样的水花。蕴腾的水汽沾湿了纯白的披风，冰凉的丝绸滑得像水一样，落英把疑惑抛在脑后，解开衣裳，穿着白帛襦裙走进水里。
把玉佩摘下来，落英看这上面鲜艳的玛瑙，笑了一下，旋开珠上精巧的机关，松开手，悠然看着这价值连城的宝石拖着长长的丝线沉到水底，心中一阵不可言传的轻松。重新把玉收进袖袋，身体里舞蹈的渴望是如此的炽烈，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从指间，身上滑过的水流，有一种极其柔和而且安全的触感，让落英的舞蹈慢而圆润。她轻柔舒展的动作自在得如同水中悠闲的游鱼，随着水波轻轻飘摇的白裙犹如金鱼曼妙的尾鳍。头顶上是清冷的月，周围是沉寂万年的山峦，耳边除了瀑布的轰鸣再没有别的声响，落英闭着眼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大。
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顾忌，不需要曲意逢迎，不需要在满心都是恨意的时候柔弱地流着泪投进一个危险的怀抱。在无人注视无人算计的地方安心地跳舞，这岂不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落英随手抽出发间的簪子丢到岸上，以承受阳光的姿态抬高头，大笑出声。
无镜很守信用地撤掉了这附近的侍卫，没有人注意到久违了行人的废驿道上勒马凝望的身影。
月光照亮了前面少年的脸，——那是落英曾经在第一夜看到的，美玉一般的容颜。
凤殊焕已经忘了太傅李书行十万火急的信件，他失神地坐在马上，望着远处浅潭里的白衣少女，——正在跳舞的少女。纵然在声色醉人的宫廷里长大，年轻的太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舞蹈，她在水中轻柔地舒展着身体，她的快乐让她的动作带着动人心魄的感染力；她恣意地抬头大笑，纯净的月辉照着她无暇的脸孔，湿透了的长发闪着流动的银光，随着她的动作一圈圈荡开的水波，在月光下晕成环绕着她的一个个明亮的光环。看着她在水中自然得仿佛天生如此的舞蹈，凤殊焕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堕进了梦境。半晌，他怔怔地回头求证，“泯仇，你看得到她吗？”
在荒山里不期然地看到这样的情景，百里泯仇也有片刻失神，但在太子回头的瞬间他恢复了冷静隐忍的表情。没有回答凤殊焕的问题，“殿下，”他不为所动地说，“郑公子还在扬州等着，不宜耽搁。”
凤殊焕回过神来，叹息一样地说，“是啊，太傅和暗流一起发信，必是不宜耽搁的啊。”说完又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月下银色的美人。百里看在眼里，暗叹这小主子太缺历练，沉声道，“殿下可是要带上这女子？到下一个驿点，属下可以派人来接她。”
凤殊焕的目光依然在落英身上盘桓不去，听了百里的话他温和地笑了起来，道，“不必了，她，定是这山中的精怪。”说完松了松缰绳，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扬州城，郑府。
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少爷的心情很不好，大管家也很严厉，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府里原先最得力的几个，贝儿进了黛阁不能再抛头露面，可儿和郑泫一起失踪，突然只剩福儿一个，应付起来颇有些吃力。
书房里的灯已经亮了两夜了。
郑帆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从前日回府他还没有合一下眼，坐在他对面的李书行看起来比他好不了多少，——经历了那场有惊无险的暗杀，他随着暗流的护卫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赶回了扬州。
“我记得你的行程是沿江溯流而上，五日前就已经到了金陵，下一站是芜湖。你怎么会在深夜突然出现在龙潭驿站呢？”
“因为我在回扬州，”不理会郑帆明显的不耐烦，李书行喝着茶冷冷淡淡地说。
郑帆挑眉，“哦？有不能写下来的消息？”
李书行应了声，口气有些沉，“你知道太子殿下背着圣上在江南经商的事吧？”
“当然。原先他在台州玩海运经营盐场还算低调，我也没怎么在意，竟然跑到扬州花街来一掷千金，——在我眼皮底下冒出个不知根底的富商，我怎能不查？不过他还真是胡闹，圣上春秋正盛，他也不怕生了嫌隙。此事已经报知圣上，太傅想我放水也是晚了。”
“郑兄这次恐怕是弄错了，”李书行脸上的忧虑把嘲笑的意味冲淡了不少，“殿下做事的确缺些章法，对圣贤学问兴致不高却迷恋经商这样的末技……这回带着一帮幕僚在台州胡闹确是事实，但是，——在郑兄手里抢下花魁的，并不是殿下。”
郑帆的眉头皱得厉害，火气也有点控制不住，“不是？若不是查出他是谁，我怎么会让？”
“不是我不信你的本事，——如果没有在金陵意外得来的消息，我也不会想到让你一路查到殿下身上的线索竟然另有乾坤。”说到这儿，福儿在门外低声道，“百里公子带贵客到了。”
李书行神色一松，“终于到了，详情你可以自己问他。”
不多时，满脸风尘的凤殊焕由福儿引进屋里。郑帆心中暗赞百里泯仇识进退，难怪这十几年来能在风雨飘摇的江湖里站稳脚跟。细看这太子，容貌是像皇后更多，要不是英气的眉毛，长相是过于柔弱了。再看他那双感情外露的眼睛，更觉得轻视，——已经十五岁的皇储，竟然这样稚嫩。
凤殊焕一进来，见郑帆便要行礼，笑吟吟地将他扶住，“郑公子和太傅是同门，算起来还是小王的师伯，虚礼就不必了。”说完转身对李书行行礼问安，看起来倒是真心高兴见到老师。连李书行都暗自摇头，——若是平常人家，这倒是个好孩子；生在皇家，这样的性子就让人忧心了。
坐下来奉了茶，郑帆问起凤殊焕经商的事情，他高兴地大笑起来，直言不讳，“到底被你们发现了，小王还以为做得很隐秘呢！那帮幕僚果然还是及不上太傅你们老辣！回去告诉他们，扫扫他们的脸面，看哪个还敢目中无人。”接着把自己怎样借了乡绅之名，怎样筹资，怎样运作盐务，怎样打通海运关节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郑帆、李书行听得俱是沉默，片刻后郑帆才又开口，“殿下可知道红尘的落英仙子？”
太子又是大笑，手几乎要拍上郑帆的肩膀，被不着痕迹地避开，“当然知道，她现在人在府上吧？早听说了郑公子的风流名声，这样的艳福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郑帆脸色有点难看，“殿下见过她吗？”
“没有，”凤殊焕的目光单纯极了，“怎么了？”
郑帆的脸色越发差了，李书行叹了口气，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凤殊焕惊得呆了半晌，才回神道，“是谁做了这种事？”
李书行摇头，“我们现在既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殿下不必担心，暗流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不讨回来是不能了结的，尽管放心交在郑兄手上。”说到这里脸色变得严厉，“不过殿下实在是太胡闹了！背着圣上筹资买地，在民间操控漕运海运，这些都是大忌，圣上知道了要这么想？殿下看不到其他皇子虎视眈眈的母族吗？我这做臣下的，负了圣上重托，就算以死谢罪不过一条命而已，殿下天皇贵胄，圣上期待着能背负社稷黎民的人，怎么这样不稳重？”
凤殊焕听得脸色发白，露出些怯色，“太傅教训得是。小王考虑不周，辜负了太傅教诲。父皇，……父皇真的会生气吗？”
李书行眼里露出一点无奈，放柔了声音，“殿下的人品德行圣上知之甚深，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对殿下生疑。……一路赶到这里，殿下也累坏了吧？先去休息一下，恢复了精神立刻返京。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当面对圣上解释一下。——海漕运营……你若是实在喜欢，不妨当面向圣上讨了这差使去。”
凤殊焕信服地点点头，便向两人告辞离开了。
目送凤殊焕转过一个回廊消失在视线里，郑帆的声音带点调侃，“你这样护着他，他什么时候都长不大的。”语气略沉，“就算这次圣上不会疑他要另立门户，隔阂肯定会产生的。有了这点怀疑的种子，将来再发生什么，圣上再怎么了解太子的性情，也不会给他全然的信任了。”
李书行无力地阖了一下眼，扯开了话题，“不过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殿下的商号经营了三年也没露破绽，连你我也不知道，他竟替殿下露了这个破绽，摆下圈套引你去查……拿这件事挑拨圣上和储君的关系，这样灵通的消息，这样的毒辣用心，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皇子有这样的人脉。难道是宇文家已经暗中投靠了谁吗？”
“我倒是觉得此事与储位之争无关。”郑帆道，“宇文正钧已经‘太师总领三省事’了，三省六部的官员被他握在手里的不会少过三成。就算圣上有心削他权势，总算还没紧迫到他要冒险蹚这种混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先前我们已经谈过，有人想控制武林，挑唆武林和朝廷对立。这些年来我一直派人留意街头巷议，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有人在操纵谣言。每次白道集中力量清洗一派之前，总有人在煽风点火。梅家出事前，十一年前的梅关的旧事又被翻出来重提，酒楼茶馆里全是因为‘月黄昏’不信任梅家的调子，接着卓起岫和楚江烟就死在了谁也认不出的奇毒上。那帮莽夫会怎么反应就顺理成章了。”
李书行显然从没有听过操纵谣言这样的事，吃惊得说不出话。
郑帆陷入了沉思，表情更加严肃，“你可知道现在他们在谈什么旧掌故？”没有等李书行回答，郑帆又伸手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之色，“今天晚上我在这书房里说的话，已经够诛九族了。——书行，我现在只希望十六年前繁京禁宫的大火，真的烧死了那个十岁的崇帝，汴毓岚……”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14章 芙蓉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