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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送走了兰儋,兰佩从毡帐出来,远远地,听见有人大声唤她。

      正是日落时分,兰佩循声看去,无垠草场,点点毡帐如珍珠洒落其间,炊烟袅袅,庖厨飘香,夕阳剪影里,有一个小女郎头戴丝帽,穿着绣戎褶裤和赤红丝袍,脚蹬皮靴,正策马向她奔来。

      待到近前,小女郎一个漂亮的急停,双腿轻轻一跃翻身下马,趾高气昂地连人带马在她面前站定。

      个子还不及马头高。

      兰佩认出她,休屠王呼衍逐侯的女儿,名叫呼衍乐。

      虽然名字里有个乐,兰佩见到她却乐不出来。

      除去前世,她的存在只是为了与她作对,还因为,她先于自己嫁给冒顿做了大阏氏,最后的下场,是被他用鸣镝射死。

      当然,她死后不久,兰佩也跟着一命呜呼。

      看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脸颊上像是胭脂抹多了的两坨高原红,想起前世她对自己的百般刁难排挤,兰佩不禁心生唏嘘。

      都是不得宠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有事吗?”她问。

      呼衍乐笑眯眯地说:“我听父王说姐姐醒了,特意过来看看姐姐。”

      她知道兰佩不愿改嫁乌日苏,只要是兰佩不愿意而又不得不干的事,她都很乐意作壁上观。

      她讨厌她,不单因为她长得比自己美,骑马射猎样样比自己强,最重要的,是因为正是她的存在,冒顿的眼神才从不会在自己身上停留。

      老天有眼,让她改嫁乌日苏,呼衍乐美滋滋地想,等头曼单于这次把冒顿太子从月氏接回来,就再也没人和她抢了。

      兰佩听她姐姐长姐姐短的,虚伪得很,知道她没安好心,想到她最后的惨死,心有不忍,只淡淡敷衍道:“我已无碍,多谢关心。”

      说完欲疾走。

      “等等!”

      呼衍乐叫住她:“姐姐,这是我父王前次去西域带回的香囊,姐姐即将大婚,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把这个香囊送给姐姐,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说着,呼衍乐从腰间摘下一个袖珍精美的象牙雕椭圆形香囊,硬要塞进兰佩手中。

      是了,香囊。

      前世兰佩收下了这个香囊,到死都没有生育。

      重活一世,兰佩忽然觉得,没有孩子的牵挂羁绊,对她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她欣然接过,对着精致的象牙镂雕看了一阵,鼻尖凑上去闻了闻,满意而又好奇地问:“真好闻,都有什么香?”

      呼衍乐双眼放光:“你喜欢便好!有丁香、安息香、乳香、龙涎香……都是西域最上等的香料!”

      “我很喜欢!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谢呼衍妹妹!”

      兰佩对香料没什么研究,但据她推测,自己大婚在即,呼衍乐突然巴巴地跑来送她这么贵重的香囊,一定不是面上所见那么简单。

      如果她和乌日苏成婚不久顺利诞下儿子,按照匈奴部族的长幼序齿,就是头曼的长孙。

      匈奴从没有明确过嫡长子继承制,换句话说,如果兰佩一举得男,未来匈奴的王,很有可能是她的儿子。

      身为同样流着王室血脉的休屠王之女,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

      所以这个香囊里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有什么功效,联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绝育,兰佩很容易猜到。

      见兰佩毫无戒心地收下香囊,呼衍乐显然十分欢喜,颇为贴心地帮她在腰间佩挂好,目送她走回寝帐。

      上辈子,兰佩不知情,这一世,她既已猜到,却仍佩着这香囊,是报定了孤身终老的决心。
      在此蛮荒乱世,无牵无绊的活下去,便是她此生所求。

      ……

      回到寝帐,天色已暗,乍一入眼,是床榻边落地施枷上突然多出的一套婚服。

      袅袅熏香正从熏炉里蜿蜒爬升,将婚服熏出淡淡沉水香。

      衣皮朱貉,繁路环佩,生而为马背上的民族,曳地长裙,只在大婚时方才穿着。

      她缓步走近,盯着婚服出神。

      记忆的匣屉里,她忽然看见自己十五日后穿着它嫁与小王子乌日苏的样子,那日,单于庭的白色毡帐全部扎起五彩幡,金人祭天,鼙鼓大作,众人熙熙,如享太牢。

      而她,泪点胭脂,如同被无形枷锁绑上刑场,莫知其哀。

      思及此,兰佩直觉一阵恶心晕眩站立不住,手扶案几,不慎将熏炉推落,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怎么了小主?”

      阿诺听见声响,从帐外疾跑进来,一把扶住她焦急地问:“小主可是还头疼?快上榻躺着吧。”

      兰佩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盯着施枷说:“这婚服……雕陶阏氏来过了?”

      阿诺讶然:“小主料事如神,正是雕陶阏氏刚刚送来的。见小主没在,放下后便走了。”

      雕陶阏氏,呵,兰佩做鬼也忘不了她——挛鞮绛宾的大阏氏,朴须雕陶。

      想当年,雕陶非兰鞨不嫁,闹得整个匈奴王庭人尽皆知。

      偏兰鞨娶回魏芷君后再无纳妾之意,坚决不允。

      无奈之下,朴须族长只得前去央求当时还在世的头曼养母阏氏丘林氏,由她做主,将雕陶许配给了挛鞮绛宾。

      雕陶颇有姿色,绛宾痛快应承。

      比起兰鞨,绛宾才是王室正统血亲,丘林氏帮雕陶定的这门亲算是高攀了一级,为朴须族挽回些颜面。

      此后,雕陶便时时处处与魏芷君为难,对她和兰鞨所生的一对儿女更是憎恶之极。

      尤其当她得知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挛鞮藉居然倾慕兰佩已久,毫不介意她先嫁乌日苏,后嫁冒顿,因为巴巴等着她才一直不娶之后,勃然大怒,饿了亲生儿子三天三夜,连水都不曾给过一口。

      再后来,单于王庭震荡之际,兰佩父兄皆造迫害,兰佩孑然一人处境艰难,雕陶阏氏功不可没。

      兰佩的目光再次对上那身嫁衣,凑都近前细闻,在裙摆前侧正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匈奴迷信巫蛊之术,既是雕陶送来,大概在送来之前,早已请胡巫施法下咒,附了不洁之物,为掩痕迹,才用沉香熏着。

      晦气!

      上一世用命换来的教训,此生,她又怎会再入她的套。

      想起三日后的出逃计划,兰佩暗自盘算,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阿诺,”兰佩压低声音交待:“三日后我会带你同去焉支山住几天。你这两天去庖厨尽可能多的预备肉干、酥酪,干馍。山地早晚凉,记得带上两顶狐皮大氅,衾裘选最厚的备上。为防山林野兽,备足火石和弓箭。再去马厩选三匹脚力好的马,连同我的那匹赤龙驹,喂足草料,两匹人骑,两匹驮物。”

      阿诺乌黑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小主即将大婚,怎的这时候去焉支山?兰儋大人和右贤王他们......”

      兰佩打断她的疑虑道:“我已和哥哥说好,他会送我们出单于庭,你照我说的去办,所有这些,务必小心,万不能被旁人看见,也不可对旁人说。记住了吗?”

      阿诺眼里的小主,向来是单于庭最聪慧最有主意的人,虽不知小主这次又在计划什么,但既然能得到兰儋大人的同意,于小主应是安全妥当的,于是连连点头,说着:“小主放心,我这就去办”,旋即转身出帐。

      送走阿诺,兰佩直觉脚底发虚,慌忙摸索着在榻边坐下。

      长夜漫漫,往事历历。婚服的红色在她眼前晕染开,似一片血肉模糊。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拔腿飞奔出寝帐。

      跑得太急,兰佩脚底踩上草皮一打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顾不得哪里擦破了皮,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继续朝前跑去。

      如果她没记错,冒顿的母阏氏会在休屠王出兵前跑去找头曼,结果惨遭杀害。

      她拿不准具体的时间,希望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天已黑透,满月如银盘投射出清亮的光,单于庭西北角的望楼上灯火通明,一万骑兵在练兵场内安营扎寨,只等明日开拔。

      大阏氏的毡帐原本应位于金帐左侧,因为失宠,那个位置如今已被伊丹珠取代,自从冒顿西去月氏,大阏氏便搬到了王庭右后方的一个小毡帐里,很少出来。

      兰佩想想前世,尽管冒顿待她丧尽天良,但大阏氏待她还是极好的。

      大阏氏只有冒顿一个孩子,又喜欢女娃娃,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养,小时候要是冒顿敢欺负她,大阏氏一定护着她。

      就连兰佩的母阏氏魏芷君都开玩笑说,自己的女儿和大阏氏投缘,以后若是能嫁给冒顿,有这样一个比母阏氏待她还要好的婆婆,她也就放心了。

      冒顿听后翻了个大白眼,当着魏芷君和母阏氏的面嘟囔:“跟屁虫,爱哭鬼,我才不要娶她!”

      兰佩那时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是从冒顿的表情看出来自己被嫌弃了,大眼睛一挤,小鼻子一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个臭小子!怎么又把妹妹弄哭了,都说你多少回了,还是总欺负她,不行,母阏氏这次得让你长点记性!”

      大阏氏正在做针线,就着手里的骨针,上去就在冒顿的手背上轻轻扎了一下。

      冒顿觉得自己的母阏氏简直偏心偏到家了,一委屈,也“哇”得哭了出来。

      “大阏氏这是做什么,不过都是小孩子,童言无忌,你还真扎他!”

      魏芷君看得心疼,赶紧抓起冒顿的小手帮他吹气,一边吹一边哄:“不哭不哭,不娶,啊,咱们不娶那个爱哭鬼。”

      兰佩一开始看见冒顿也哭了,眨巴了两下眼睛,停止了哭嚎,可暼见自己的母阏氏不仅不管自己,还哄起冒顿来了,心里吃醋,又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大阏氏哪受得了兰佩这样哭,赶紧把她搂紧怀里,柔声哄着:“蓁蓁乖,不哭,哥哥坏,我们不跟哥哥玩……”

      ……

      这次兰佩从右贤王府回到单于庭,还特地去看望了大阏氏,那时候,兰佩不知道自己即将改嫁,只劝说大阏氏不要着急,养好身体,和她一样安心等冒顿从月氏国回来。

      想到这里,兰佩不觉又加快了步伐,耳边呼呼生风,像要飞起来。

      一口气跑到大阏氏的毡帐边,兰佩大口喘着粗气,说不出是因为紧张还是跑得太快,心脏像是要立马跳出来。

      毡帐里黑着灯,兰佩急急拍打木门,许久没有反应。

      心里“咯噔”一声,立马凉了半截。

      她猛得推开门,毡房里空空荡荡,不仅没有人,连床榻器具都搬空了。

      兰佩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上。

      勉强扶住毡帐,她定了定神,又朝反方向跑去。

      她不敢想大阏氏已经遇害,又懊悔自己怎么现在才想起来,为何不早一点过来盯着她不让她出去,跑着跑着,她的眼泪已然夺眶而出。

      夜风里,她狠狠抹开眼角的泪,就在快要跑到金帐外围的护卫铁篱时,远远的,她看见夜色下有两个人正将一具尸体往轀輽车上搬,之后推着车,往单于庭东边的那处密林走去。

      兰佩的呼吸短暂停滞了几秒,脚底一软,彻底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生在这样的蛮荒乱世,人命如草芥,就连堂堂国母大阏氏也不能例外。

      她心生挫败,又不死心,万一,万一那人不是大阏氏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兰佩重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远远跟着那两人,悄悄踏进密林。

      林子里枝叶茂密,遮挡住如清亮的月光,越往里走越密,越黑,笨重的轀輽车无法再继续往前,那两人不得不弃车,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尸体又往里搬了一阵,直到累得开始大口喘气,其中一人小声说:“差不多了,就这儿吧。”

      “大单于说了,埋远点,再往里走走吧。”另一人低声建议。

      “怕什么,大单于又不会找来。依我看,就丢在这里,被野兽叼走吃了岂不更好,死不见尸,倒更干净!”

      另一人显然被这个提议说得有点心动,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行,万一要是野兽没来吃,最后被单于庭的人发现了……这可是大阏氏啊,头曼不得要了你我的命!”

      兰佩藏在一株参天桦树后,听到这里,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痛,用力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

      只见那两人博弈了一阵,最终借着夜色,回到轀輽车上取下铁锹,然后在站立的位置开始挖坑。

      兰佩揪着心,看着那两人一锹一锹地很快刨出个黑魆魆的圆洞,然后将地上横着的尸体用脚使劲踹进坑里,又继续往坑里埋土。

      不多时,那块坑洞已被填平,他们围着埋尸现场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抹平多余的土石,均匀铺洒上山林的苔藓落叶,使那处翻动过的土层与周边无异。

      “走吧!”

      确定看不出任何痕迹,那两人重又推着轀輽车走出密林。

      等待他们的,将是如同大阏氏一样的毁尸灭迹。

      兰佩在树后又躲了一阵,直到确定那两人已经完全走出了密林,才敢朝他们刚刚填埋大阏氏的地方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她如同踩在云泥谷底,手脚冰凉。

      前世,冒顿从月氏逃回后不久便知道了母阏氏的真正死因,表面神色如常,暗地里却派人地毯式搜索母阏氏被埋葬的位置。

      遗憾的是,因为单于庭地广人稀,当时参与收尸的这二人又早早被头曼灭口,一直到兰佩被送去东胡,冒顿都没能找到母阏氏的尸骨。

      兰佩四下看看,这里是一处毫无特点的桦树林,被夜色勾勒成一片鬼蜮。

      她从地上摸到一个坚硬石块,围着大阏氏入土的位置,在四周的桦树上做下几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记号,然后面朝北方跪下,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安息吧大阏氏。你的儿子定会平安归来,替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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