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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章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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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此,我有些糊涂了,这看似一篇断袖文,又不是一篇断袖文,曾忆蕉石鸣琴图,翩翩少年好龙阳,倒像是换了两样布景的折子戏,两重天地里,春恨秋悲皆自惹,宿孽总因情。
眼前的幻镜旋转,随着明瑟的叙述,转过了良辰好景,铛然落在澹王沈浔与筠倩郡主纳采问吉那日。按理来说,王爷与郡主,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血型正统,典型的皇室高富帅VS皇室白富美,婚后又有共同兴趣爱好,好比文君当垆,相如涤器,他二人也可你来种奇葩我浇水,典型的佳偶天成,然偏偏还是在命理匹配指数,星座匹配指数上出了问题。
翦国御用的权威术士白眉采用测字法,解析出沈浔为水命,筠倩为木命。“大林木属相非辰则巳,大海水属相非戌则亥。本命水木相生,然地支有四种结合情况:其一,一方若是辰,对方戌,为对冲;对方亥,为相克兼相害。其二,一方若是巳,对方戌,为相生兼相合;对方亥,为相冲。”
白眉未明指二者不相配,但双方家长都听明白了,只有巳戌这两个属相合适,其他相配情况均不好,甚至很糟糕,而事与愿违,他二人皆不是巳戌。紧接着,白眉又算出一卦—“水逼木行,凤凰泣血”,还未详细解卦,便传来筠倩郡主拜访玉澹宫时,被殿顶突然坠落的梁柱所砸的消息。
一行人火急火燎赶往现场,玉澹宫正殿,一坠地的梁柱醒目横放,沈浔满面尘灰,衣冠不整地抱起晕厥的郡主,脚步踉跄,却被满面怒容的西陵王拦住,一把夺下自家女儿,便出了宫门。
沈浔恍然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父皇,眼神里充盈着急切欲辩解的光,可那光终究一闪即逝,蓦地,从殿内飞出一只乌鸦,澜皇后赶忙命人射杀,再检查殿内,原来梁柱上已悄然筑有一只乌鸦巢。
武帝霎时情绪激动,他满脸嫌恶,冷笑诘问:“你和你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来历?!”
种种成谶,我想沈浔和他母妃,及那个叫“邬澹”的部落已成为一个异类殊途的谜,诡秘地占据着属于武帝心里的一页写满阴邪与毁灭,无法猜透的文字。
沈浔眼里是两点极小的墨,槁木死灰回答道:“我父,赐我以血。我母,铸我骨肉。使我以此六根,来于世。若是生身父母皆弃之,可赐死儿臣。”
“很好!”武帝明显被激怒,猝然从身旁带刀侍卫处抽出剑,寒光交剪,剑气如霜,直刺向沈浔,迫人眉睫之刻,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剑锋,宁王沈彻欺身拦上前,“咚”地一声跪下,剑锋离他的喉咙仅毫厘之差。
汤慕白的心像受惊的小鸟快跳到喉咙口,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宁王失去常态,眼里满是痛色哀求圣上。手上的鲜血像花苞绽开在剑锋,沿着五指汇成一股红流,滴答跌落地板,血腥之气弥散开来,令周遭霎时成冰。
“六哥!”沈浔脸色剧变,含泪喊道,却被他喝止,“跪下!”他又恢复成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宁王,恭敬请罪道:“求父皇饶恕九皇弟。”
最后沈浔满脸的哀求,心痛,愤怒全部化去,只剩一脸漠然。他慢慢跪下,手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脑袋触地的声音清晰可闻,高声说道:“儿臣知罪!”
随即,皇后一行人也陆续跪下求情,武帝的手最终软了,长剑“铛”地一声落地,他拂袖扬长而去。众人散去,仅剩下他兄弟二人无言跪着,一个仍额头贴地而跪,纹丝不动,一个仍把握着剑锋,鲜血肆流。汤慕白远远看着,忘记了第一时间去查看他的伤势,忘记了内心的疼痛,只如一个戏外的人,无知无觉。耳畔,一双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落日余晖的天空。
是夜,汤慕白饮酒作画,他原本酒量便浅,又是心思满腹,饮了几杯,此时已隐隐觉得头晕目眩,泼墨的画作益发看不顺眼,他“哗”地一下把案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几个侍从见他步履踉跄,似是中酒,忙从旁劝解。汤慕白充耳不闻,也不让他们扶,径自出门去了。
他竟然不自觉又行至碧滢湖,唇角绽出一丝苦笑,慕白站了许久,向前踱了两步,朝湖心伸出手去,他应该是想象那夜夜游,也是如此,月色如水,月华满袖。愣了许久,慕白复抬眼看白日里剑拔弩张的玉澹宫,此刻却宁静如初,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像是做了一个决定,他从柳树下牵出宁王藏匿的小舟,上船,朝湖中央划去。
上岸后,汤慕白并未去玉澹宫正殿,而是绕道去了后院,他轻车熟路,分花拂柳,在一处驻足,我从他的角度看,恰好能远远看见月色中“逍遥居”匾额。确与沈彻所描述的一致,这是一片乐土,田地像一块硕大无垠的宣纸,月光透过枝叶,在宣纸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斑斑光影,俨然一幅绝妙鸟意水墨画,远山,近树,小溪,屋舍,亭廊,影影绰绰,如诗如梦。
汤慕白欲向那亮了烛火的屋舍走去,却看见一锦服女子踽踽独行离去的身影,不觉讶异。更让他讶异的是,轩窗上现出他二人身影,汤慕白眼神暗沉,一步一步走近。
夜完全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园内落英缤纷。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这夜更静更深。
沈彻果真在那里,他虽正襟危坐,却是极为放松的神情,面色柔和,合着眼睛,静谧得仿佛仍在熟睡。而沈浔正在一侧静静地为他换药包扎伤口,他目光明亮清澈,专注地看着自己长长的手指绕着纱布覆上他手心的伤口。包扎完毕,沈浔欲离开,却被一双手拉住,沈彻眼神灼灼看着他,柔声道:“不要走,让我给你涂药酒吧,我知道,你也伤着了。”
沈浔侧过身不去看他,眼中隐忍的泪盈然欲滴,却依旧是倔强的语气:“我没事—”。他的话音未落,却被沈彻大力气地拉着坐下,又被扯下半边外袍,淤青一片的后背,如同刀出鞘一般明晃晃示于光明中。
汤慕白忙用手挡了挡眼睛,却听见沈彻极其痛心质问:“你给郡主挡了梁柱是不是?你明明不喜欢郡主,为何要这般,又为何要同意这门婚事?!”
“你何尝不是如此?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沈浔不堪重负地侧首,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坠落,洇入他的皮肤,继而他率先清醒,语气坚定道:“请六哥勿忘你母妃的重望,以大业为重。”
………..
汤慕白缓步出了逍遥居,有如失了魂魄,无边的寂静,仿佛月亮布下的台阶。他颓然跌坐在冰凉的青石上,强力克制住自己不哭出声来,却是泪决堤。那难受样子,尤其是第一次见男人哭,让我这个在幻境之外的人也心酸得很,想来我还太嫩,没有历过情劫,又是个杀手,无情则刚强,无爱则洒脱,自是体会不到汤慕白那番所托非人,透彻心扉的情伤。另外我很不理解,总觉得这哥们傻得很,明明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还要大费周章醉酒一把,深更半夜划船跑过去亲眼看一看来龙去脉,验证完后才恸哭流泪感慨“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约莫哭了一柱香,汤慕白突然瞧见脚下一支步摇,拾起来,注视良久,两行清泪顺着月光下他清朗的面颊滚落,犹如结在面容上的露水,莫名地,我内心讶然,眼前这男子的容颜竟有一种来路不明的熟悉,在哪里见过,前不久。
三日后,再起波澜,西陵王前往仪元殿兴师问罪。倒不是那日郡主应劫的事,筠倩郡主送回宫,太医诊断无伤,仅是受了惊吓,郡主于次日醒来便闭门不出,依旧照常饮食,却只字不提沈浔。西陵王指名要见宁、澹二王,有事相问。
宫人伺候沈彻在镜前正衣冠,汤慕白踟蹰在门外看了半晌,殊不知他的身影已映照在铜镜内。沈彻未回头,淡笑道:“贤弟,有要紧事吗?可否等我见过父皇再议?”
“我,我没事。”汤慕白摇摇头,神色黯然。他步入堂内,垂下眼,直盯着沈彻缠了绷带的双手,冷静道:“听说西陵王来势汹汹,望王爷善自珍重。”
沈彻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他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却温和劝慰他道:“不必多虑,我去去就回。”
仪元殿内一出三堂会审,见他二人已到,西陵王一脸鄙夷不屑,径自朝宝座上的帝后示下道:“本王此番带小女前来,原本开诚布公,真心诚意想结翦冀两国之好,怎料贵国皇子命理注定相克,害小女险些丧生,又加上各种欺瞒,今时今日真相大白,这桩婚姻就此罢了,但本王着实心头气难消。敢问翦主一句,是否忘了三十年前涪关一役,本王出兵相助上将军的情谊?!”
旧事重提,而且提的是一国之君昔日虎落平阳的难堪事,纵然武帝有心忍耐,见西陵王如此,亦不由作色。他唇角逸出一丝冷笑:“郡主遭难,朕也深感惋惜,只是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当初澹王赠书与种子,郡主痊愈,他二人的福分本应止于此;若不是郡主有意,付之钟情,飞蛾扑火,朕也不会成人之美。再者,命理之说也是朕与西陵王采纳问吉之日才得知,何来欺瞒?!西陵王是不是言重了?!”
沈彻也不甘示弱,上前禀明道:“禀父皇,儿臣不敢有所欺瞒,有一事必须得澄清,三日前‘水逼木行,凤凰泣血’应劫的乃是九皇弟,而非郡主。当日梁柱落下,幸得九皇弟挺身而出,郡主方安然无恙,为此九弟负伤在身,背后淤青不消,西陵王实在不宜咄咄逼人。儿臣所言真假,太医验证便可得知。”
我隐隐感觉到不妙,果不其然,西陵王哈哈大笑,似乎就等着沈彻说这番话,轻笑道:“看来宁王与澹王,情谊非同一般啊。若非同栖同住,解了衣带,怎能知道你九皇弟背后有淤青?莫不是和古时龙阳君与魏王同出一辙?!”
这话若凌空劈过几道闪电,正中宁、澹二人的命门,他二人脸色陡然苍白,久久的沉默有种绝望而自弃的意味。关键时刻,武帝不愧是个好父亲,率先护住了儿子。
“放肆!”武帝勃然大怒,喝道,“西陵王出言不逊,不仅冒犯了朕的两个儿子,还冒犯了朕!难道想翦,冀两国大动干戈,兵戎相见吗?!”
“哼!是不是本王出言不逊,他二人心里一清二楚!翦、冀两国要起战事之前,翦主还是先堵住你翦国臣民的悠悠之口,不要成了九州四海八荒的笑柄!”西陵王铿然道,从袖中甩出一绢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