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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荒海纶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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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便是筑音天池了。”她远远望着那珞珈山峰最顶层,俱是云海苍茫,绿竹猗猗,那派清幽景象,与平素常去的琼台玉宇,金殿瑶池,竟是别有洞天。一路迤逦向前,祥云缭绕,紫雾缤纷,从那山清水秀之中,现出水银幻境。
此时仙乐和鸣,一丝一缕,如天女纺纱,云匹流泻一地,逐渐漫漾出幻境。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借着一曲终了,云停风静的空当,她上前叩门,禀明道:“瑶池青离求见。”
话音刚落,眼前袭来一场大雾,她抬手挡了挡眼睛,待放下时,便见置身于五调八音十二律中。
五调八音十二律,即筑音天池掌管音律的女官,个个花能蕴藉,玉有精神,于那娉婷妩媚之间,无不带着一团书香气,虽非国色天香,却是彬彬儒雅。
眼下,见五调座位空着,唯剩下八音十二律皆停下手中的乐器,疑惑瞅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她不禁心下一动,顺理成章说明来意:“青离此番前来,是应商角二调宫主之约,讨教《水月》一舞的编曲,不知诸位姐姐能否通报?”
“上仙来得不凑巧,不仅商角两位姑姑不在,连徵调姑姑也不在。她们都被请去尧靳将军的庆功宴了。”八音中石音缓缓起身,率先开口,“天帝的七皇子尧靳此番大破龙伯国巨人,凯旋回朝,天帝大喜,设下庆功宴,邀请各班仙家,普天同庆。上仙乃天后娘娘近侍,难道不知?”
“可是方才宴席上麻姑呈献的仙酿喝多了?”见被说破,她脸稍稍白了白,忙作扶额状,笑笑娓娓道来,“让众位姐姐见笑了,青离不胜酒力,早先离席,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走至宝地,便想起前些日子与商角二宫主之约…….”
虽是诳语,但此刻她果真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瘫软无力,有如真醉一般。不明就里之际,耳畔传来众女官窃笑声,丝音抿嘴笑笑,发话道:“切莫玩笑,还不快快给上仙拿解药。”
十二律中的林钟律搀她坐下,从腰际解下一玲珑瓶儿,往她鼻前凑了凑。见她悠然醒转,林钟律笑嘻嘻道明原因:“上仙方才无意中吸食了天池的天地醉,乃池内的云岚雾气凝聚而成,虽无色无味,可比麻姑在绛珠河畔用灵芝酿的仙酒重多了。来客若是质极微贱,在幻境前便会醉得不省人事,而上仙不仅入得幻境,还与众姊妹说了会儿话方体力不支,可见道行非同一般。”
“姐姐谬赞了。”她瓷白的脸上现出红晕,静气宁神后瞅见林钟律手中的玲珑瓶,不解问道,“此异香满室,既非冰麝,又非檀香,似花香而非花香,不知为何物?”
“徒然草啊。上仙适才上来时,可曾俯瞰留意过山脚?”生性活泼的匏音脱口而道。见青离摇头不知,她一时兴起,便神采奕奕,一五一十道:“珞珈山脚通往红尘,有一处唤作‘雪雾闹’的异境,本是天寒地冻,寸草不生,竟不想上古某年竟长出葳蕤草叶,便是徒然草了。我听宫调姑姑下凡历劫前曾说过那片徒然草,乃一位神僧所种……”
“匏音,你话太多了。”
听见断喝,匏音吐了吐舌头,戛然而止。青离暗暗一惊,看向说话之人——八音中首席金音,她正微闭双目,脸上一派肃清之色。
“姐姐莫怒,匏音妹妹本是个心直口快,热情豪爽之人,这丫头呀,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问她一,她便是连二四五六都要答出来,心里才舒畅哩!”木音觑了一眼匏音,温言款语劝道。
金音不答语,仅是徐徐起身敲起编钟,见众女官颜色皆讪讪,无心欢笑,青离心中叹惋一声,揣测此行无济于事,便做了个揖要告退。
“请留步,敢问上仙方才所道来意?”
叫住青离的竟是一直未舒眉展目的金音,此刻她稍稍动容,进一步探问:“上仙适才是否说有一套舞的编曲想请教商角二位姑姑?”
早闻八音中的金音素有“音痴”之名,这会儿见她似有几分兴趣,青离欣喜,忙抓住话头顺水推舟道:“此套舞叫《水月》,上回青离在桃花林随意取了几个姿势,适逢商角二宫主瞧见,便约了小仙来日研习。如今二宫主不在,不知诸位姐姐可有雅兴,指点青离一番?”
众女官见猎心喜,忙拍手称好。
她在场中站定,抬起手时感觉身体僵滞,如崔巍冰岩,不可捉摸,缓缓地,行云流水地甩了几个云袖,她渐感冰岩消融,躯体如春水之初泮,澌澌然流布四方。
臻入佳境,青离闭上双眼,忆起妫川遇见的那位黑衣前辈所教的招式,柔定时,若静悬之丝巾,复强悍,如大野之朔风。延展,如千里相思不绝;凝缩,如万重不肯说破的忧愁;扬升,如晓日之腾云飞扬……
“妙哉!”从未见过如此幻化万千的舞,众女官眼睛大放异彩,无不赞叹歆慕。独金音会意,颔首领悟:“舞者御风。”
一语中的,青离暗叹,睁开眼见各女官乃至一直设防的金音皆沉迷水月,神色懈怠,便知成败在此一举。
上古“巫”“舞”不分,舞者的身体一向视为诡奇,有鬼灵相附,控制心智,有如下蛊,于是“巫”“舞”往往一线之隔。
青离急速旋转,暗捏了个诀,在一曲舞毕,定定道了句“倒”,便见八音十二律皆在她收袖时哗然倾倒。
事不宜迟,她快步登上隐于千重云万丈雾之后的筑音天池,探身望去,池里升腾起云气渺渺,冰寒清冽气息迎面袭来。她眨眨眼,定睛再看竟是雪花纷飞,一朵一朵,圈点着苍泱水,划开道道纹路。借着峰顶的月光看,水底深处,一块茧状大石明明灭灭,若隐若现。
若是没猜错,这便是女娲石了。想想与这块石头的因缘,青离不禁心中繁复。她垂下眼帘,将藏于身上的一瓶千帆过尽数倒与天池内,霎时,千帆过尽,雪消云散,水枯石烂。青离当机立断取下随身常带的丝帕,覆于正在徐徐熔化的女娲石上,她将所化之泥用丝帕包好便欲匆匆离去。
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看见来人,她蓦地停住,嘴唇哆嗦几番,扯出一个笑,低低唤了一声:“七皇子。”
七皇子尧靳的脸不知怎的,变得泛白。他踌躇许久,趋身向前,扯下她腰际的一块焕出绿莹莹光晕,宛如明镜的佩玉,苦涩一笑道:“昔日赠你沁玉,只为征战时作念想,不料今日竟有他用。”
青离这才恍然记起这玩意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搁了一只眼睛在身上,如影随形。被识穿,她发了阵怵,继而抬起脸,嘴角携了丝笑,缓缓道:“皇子可知到凡间除了历世轮回渡忘川过奈何,还有一条更为直接的法子,便是从思凡台纵身跳下?青离不想忘字一点消前因,只能选择跳思凡台,但思凡台终年戾气缭绕,纵使千千万万绝世神兵亦难敌,何况青离道行本浅?想来想去,唯有借助上古女娲石的神力,用泥水护体和脸,方能幸免于难。”
“女娲石护体?简直异想天开!”尧靳急促打断,凉笑一声,“思凡台岂是你想跳便跳成功的?”
“为何不能?上古载记女娲幺徒镜珂女神便是如此,在与魔道混战被戾气灼烧得五脏六腑俱伤,魂飞魄散,幸得女娲娘娘用补天剩下的一块女娲石为其凝聚魂魄,消除戾气,才得以转世轮回。”她原本抿得死紧的唇抿得更紧,眸光明亮,“只要有一线希望,青离都愿试一试。死也心甘。”
见她一副泰山崩于前连睫毛也一动不动的样子,尧靳惘然,罢了,千顷瑶池,芙蕖灼灼,留不住她,譬如笼中之鸟,拘得她身,拘不得她心。
他眼睛黯了黯,失神问道:“因由?可还是为了上回你所说的凡人?”
“远道之人蹈云海,白雁随。此情深比苍泱水,难以逝。”青离点点头,一双眼眸潋滟晴光,却与平素的优柔寡断不同,那份优柔分明镌刻“此情不渝”四个大字。
“凡人之爱再高尚,也是掺了玻璃渣子的爱,养人也伤人。”尧靳眼神凉淡,意沉沉地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青离,你走吧。”
她乘云冉冉而去的身影消失在眼帘,而远处依旧琼楼玉宇,笙歌有咏,长夜无荒。乐以会兴,悲以别章。他此时的眼睛正如夜空中的孤星,尽是无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