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那些事儿》七尾八爪九条命

5、下篇

　　下篇：
　　那天以后，时间就好像过得特别快。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只不过是一个恍惚，几个月的时间便从指隙漏了过去。无论是平平淡淡地过，还是波澜起伏地过，对我而言好像都没有区别。我的记忆终于只剩了幼年，我和丞相一起度过的日子。而此后的生命旅途中，更是只有丞相的影子偶尔出现在梦中，其余皆是一片空白。任何事情，只要一牵扯到他，我便会再也镇静不下来，贪婪地索取着关于他的一切消息。我将他的音容笑貌，每个动作甚至每个眼神都牢牢镌刻在心中。对我而言，没有丞相呼吸着的空气等同于毒药，没有丞相站立着的土地就是无垠的沙漠。仿佛我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的。只因他的意愿，我坐上了一直厌恶的皇位，成为了大臣们的傀儡……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丞相带到江边，没有听庞统讲完那席话，是否今日就不会成为这个模样？只可惜当我醒悟的时候，那个丑伯已经葬身于落凤坡下了。
　　周叔叔终于还是死了，怀着对丞相无比炽烈的爱、绝望与愧疚。他死在丞相的设计之下。我不知道在江边的那一夜周叔叔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从那以后，丞相就开始了自己周密的布置，一步步地将周叔叔逼入了绝境。我质问丞相为何如此绝情，丞相却说：“他染了痨病，早逝并不稀奇。”
　　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丞相怎能那样做呢？明明两人才那样欢爱过……亲爱的丞相，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可以用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为什么你可以毫不在意地将自己最爱的人一手逼入绝境？为什么你还如往常一样为父皇出谋划策，谋夺周叔叔苦心沥血谋划来的江东基业？为什么？丞相，你告诉我……
　　周叔叔临死前，我就在他身边。当庞白白把我带出军营，偷渡入江东以后，我看着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周叔叔，心里既是难过又是恐惧。周叔叔突然就开始吐血，小乔拿手帕擦拭的时候，我看到那上面已经有了不少干涸的血痕。
　　周叔叔微笑着看我：“阿斗……刘禅，我请你来，是想托你帮我完成一件事……你，告诉亮，就说，周瑜许下的承诺，此生大概无法兑现了……你让他，不要多想……”
　　我有些失措了：“周叔叔……”
　　小乔默默擦着眼泪。周叔叔继续道：“亮对你非常看重……阿斗，你知道事情的始末，这件事情，非托与你不可了……请……”
　　在知道周叔叔命不久矣之后，我的心中先是掠过欣喜，而后便是悲伤。我想，哪怕是周叔叔死了，丞相的心中，大概也不会再驻进其他人了……我点了点头。
　　周叔叔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笑道：“那就多谢你了……如果被人发现你在这里，大概会很麻烦的……士元，你快带他回去吧……”
　　庞白白带着我上了竹筏。船行不到江中，我们便听见了军营之间的骚乱之声和丧钟鸣声。庞白白脸上露出了哀戚之色，将我搂在了怀中。

　　我把周叔叔的话告诉了丞相，并把那条周叔叔擦血的手帕交给了他。丞相把手帕打开，只见在血痕之中，有着蜿蜒的墨迹：“既生瑜兮何生亮，我与君兮终生两相忘。望君明日兮拔长安，我之魂魄兮萦此方……”
　　丞相忽然跌坐在地，嘶声长鸣。丞相，如果你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生生掰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尚香姐姐嫁给父皇的时候其实我还很小。但是大家仿佛都以为我已经懂得了那些大人的事情，认为我会遭受难言的苦痛。
　　尚香姐姐兴高采烈地跟着父皇从江东逃回了荆州。我看着她，傻笑着：“娘。”
　　尚香姐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丞相掀帘进来。这时我看着他，却再也问不出那一句：丞相，你到底是不是我娘？
　　对不起。就算是我问了，也请不要回答。因为，丞相，无论你怎么说，阿斗都会依然爱你，就算那爱不被你承认，就算那爱已不是亲情……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父皇在群臣的拥护下成了汉中王。建安二十六年四月，父皇在丞相及一干大臣的劝进下，登基为皇。我叫他父王的时候不过两年，改口称父皇也只有三年。丞相却说，父皇从出生开始便是帝王的命，所以我在称呼他、甚至在回忆他的时候，永远只能用这么一个。丞相这么一句哄小孩子守礼的话就这么被我记了一辈子。丞相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会就这么傻傻地相信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那只是谎言。事实上，我真的很傻，要不然又怎么会把心放在一个没有心的人身上一辈子呢……
　　我十四岁的时候，父皇崩了。丞相将我奉为新帝，遥奉仍在江东的尚香姐姐做太后。然后丞相劝我立张叔叔的女儿为后。我照办了，哪怕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比我大上三岁的义姐。但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真正是吓了一跳。因为那位姐姐居然长得和五大三粗的张叔叔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反而和尚香姐姐格外神似，美丽而彪悍。我大概明白了丞相的意思，然而又能怎样呢？难道要我告诉丞相，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然后让丞相变着法子往我宫里塞人么？难道要我告诉丞相，其实我喜欢的是男人，而且那个人和他从里到外一模一样么……
　　这种事，无论是我和丞相，都是不允许发生的。
　　我一直在想，周叔叔当年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请……”请什么呢？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周叔叔是在告诫我，请一定不要越过界限……
　　我明白了，我真的真的明白了。我颤抖着手指解开了新皇后的衣带。我真是傻瓜……我一直都是傻瓜……我以为自己的心事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可丞相又是何等的睿智……我真的很傻……周叔叔说，既生瑜，何生亮？我想，瑜亮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而我，注定只能陪衬一边，做那个傻傻的、照耀着他们的灯笼……

　　少女心思玲珑，皇后姐姐迅速明了了自己被选中的原因，从此对我横眉冷对。丞相劝我对皇后服软，然后早日留下自己的子嗣。我想，如果没有丞相的话，这整个蜀国都是可以不要了的，我还要子嗣干什么？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丞相脸上露出了微笑。
　　丞相是真的老了，我想。他的面容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原本总是锐利的神色也变得慈爱祥和。他老了，可是我还年轻，我还在用这颗年轻的心试图模仿他的心跳，但他永远都不会察觉。有时候我忍不住嫉妒着他，至少他可以把爱人留在年华最好的时候，让爱人记住自己最好的一面，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着我长大后丞相的衰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来生我们再有相逢那日，我希望我能生在你前，哪怕只能送着另外一个女人进入你的洞房……至少，也让我，多注视你一眼。

　　庞白白死后，黄硕姑姑就不再出门，整日里宅在小院，研究她那些奇怪的机关工具。我悄悄去拜访过，她把我让了进去，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低头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酒杯：“姑姑，你还认得这个吗？”
　　那东西有个非常好认的特征——它上面刻着一个标记：鹿门庞氏。
　　黄硕姑姑平静地道：“别想着胡扯。他的每样东西都收在我这里。”
　　我说：“不骗你，这是那年江边我从庞白白手里抢过来的。”
　　黄硕姑姑脸色变了变，还是接了过来。她说：“有什么事儿吗？”
　　我说：“我不甘心。”
　　黄硕姑姑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冷笑道：“不甘心又能怎样？这就是你的命，你能做的只有认命。况且，阿斗，你觉得这种事情是别人能帮得上忙的吗？”
　　我愤怒地瞪着她：“为什么？”
　　黄硕姑姑冷笑道：“这你就该问你自己了。为什么当初你要叫他娘呢？”
　　我握紧了衣袖。
　　现在，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我本以为可以用丞相依然孤单、我还有机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却不料丞相对别人打开了心扉。那人名叫马谡，是个愚蠢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以为有点小聪明就可以无视一切。他只有一个优势，那就是相貌。他长得和周叔叔很像，尤其是在谈论兵事时的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丞相被他迷惑了，在心底爱他护他，把他看做自己的继承人——是的，丞相依然想爱，却不敢再去爱了。
　　丞相已经老了。马谡得丞相看重，原本就目中无人，现在更是骄傲猖狂。我提醒丞相：“从前父皇不是说过么，马谡此人不堪大任。”
　　丞相只是淡淡地道：“臣会留心的。”
　　马谡还是一如既往的猖狂。直到街亭失守。
　　赵叔叔悍勇不减当年，折了魏军几员大将以后保着丞相安全回军。丞相赏了五十斤金子给他，赵叔叔却不领情，冷着脸道：“三军无尺寸之功，某等俱各有罪；若反受赏，乃丞相赏罚不明也。”
　　丞相的唇颤了颤。赵叔叔话里的意思他又岂会听不出来？分明是在逼他处罚马谡。丞相疲惫地低下了头。他向来是个识大体的人。“可是子龙……是否可网开一面？”
　　赵叔叔定定地看着他：“丞相还记得江东周郎吗？”
　　这句话仿佛是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能让丞相退让的人也依旧只有周叔叔一个。
　　丞相挥泪斩马谡的新闻传到了成都。听说马谡直到最后还不敢相信丞相会那样对他，一直恳求丞相放他一马。可是丞相已从迷惘中醒来，又岂会被他说动？即使有蒋琬的力劝，他也难逃一死。听到他的死讯后，我破天荒地找了妃子侍寝。

　　李严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丞相要反，催着我把丞相召回汉中。我很讨厌这个人。李严一直都想独自掌控我，而掌控我的唯一障碍就是丞相。我想让他致仕，可惜他是我父皇指定了的托孤臣子，我又能把他怎样呢？只得明里暗里地拒绝。
　　只是这一次我决定听从他的建议。丞相老了，越来越容易疲惫，现在更是常年出征在外，我又能有几次见到他的机会呢？明知这样做丞相会发怒，可我还是决定做了。只要能多看他一眼，哪怕是怒火也好……
　　丞相果然回来了，也果然发怒了。我趁此机会留了丞相一段时间，然而丞相始终牵挂着他对父皇许下的诺言。他的时间不多了，再不去争天下就没机会了。我却千方百计地阻挠他的离开，因为我有预感，这一去，或许就永远见不到他了……
　　我的预感变成了噩梦般的现实。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丞相死于五丈原，时年五十四岁。

　　除了思念丞相，我已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有时候甚至只是眨眨眼，几位重臣就已撒手人寰。时间过得飞快，我的梦境却始终停留在长坂坡的那一日。那一刻丞相正抱住我，温柔而急切地问：“摔疼了没有？”
　　直到死亡，我都在回忆丞相这时的表情。
　　死亡之后，如果没有轮回该多好……如果没有轮回，是否我就可以独自呆在黑暗中，寻找你一世，思念你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