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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孙休番外 ...

  •   刻刀砸落在青石砖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响。原本端坐的人倏然直身,继而额手长拜下去,我端坐在正中高位上,视线扫下去只能看见他斑白的头发。
      真是的,这班儒臣总是动不动就摆出这种姿态,反倒弄得我像是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似的。
      我把手中竹简卷上,不咸不淡地说:“卿何至于此。”
      “臣惶恐,但书传已成,臣以为其无虚言,不知陛下命臣删改何处。”
      话是如此,但他声音坚定,听不出半分惶恐语调。
      “卿不远千里奔赴西陵,就是为了把这种无稽之言载入大皇帝起居注中?”我从鼻腔里冷笑出声。
      “江陵侯所言有几分可信,陛下心中清楚。臣选载入大皇帝起居注中,是取其真实,纵使陛下严令,臣也不敢随意删改。史家之言,后世之镜,断无随意删改的道理。改史之行,臣不敢背负千秋骂名,陛下若是不喜,便杀了臣吧。”他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
      好个文墨大家韦弘嗣,明着剖白心迹,暗地里字字句句都拐着弯讥讽于我。
      哎,我又是跟这儒生的犟脾气较什么劲呢。
      “朕在卿眼中便是如此?”我深深呼气,压下心头暗火,“起来吧,传出去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就算卿非要陷朕不义,也总该想想太学诸生的颜面吧。”
      清癯背影晃了晃,终于顿了一首后起身回坐。
      “朕也不是无端作论,”我尽量和颜悦色,用上了安抚语气,“两宫之事,候官侯僭位时已经多有讳言,朕亦不愿提及。删而不改,算不上曲笔。更何况——”我意味深长的顿了顿,满意的看到韦昭变了神色。
      哼,非要搬出七弟来才肯安心听我说话。
      “更何况陆丞相只是病卒,从未获罪,‘不笃’之论,从何言起。有因而无果,这便是史家之笔?”
      他愣住了,隔了许久,又是重重一叩首。
      “臣死罪,请陛下许臣直言。”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陛下年幼,有些旧事看不明白。臣是经历过鲁王之乱的人,是时举国中分,人人自危,陆丞相连表极谏而大皇帝终不纳,祸方肇始。中书监至今尚存大皇帝遣使责问陆丞相的记录,陆丞相之卒,臣不敢说全源于此,也不敢说全无干系。陛下为大皇帝讳过,孝心拳拳却失于明断,臣欲全陛下圣名,臣不敢奉诏。”
      我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真是……史家刀笔,文人强辩,这个倔老头居然占全了,天子威仪也半点讨不去好。
      我无力的摆摆手:“卿下去吧,朕只当今日没听过这番话。卿这脾气,朕容得下,换个人就容不下了,今后好自为之吧。”
      他仰起头又想说什么,我被他今日一箩筐的道理念叨怕了,急忙起身逃也似的转入内室。

      晚膳后少府令来报,说武昌宫的东西已经运来了。
      这件事我还有些印象,月前少府递上奏牍说武昌大雨,毁去一偏殿,武昌宫的内侍在残垣夹壁中发现一个旧年漆箱,老宫人辨认封泥印信,发现居然是父亲在位时宫中通用的封缄,他们不敢擅自拆去封泥,只好把整件事悉数上报让我来定夺,我心想漆箱中也许是父亲居武昌时的御物,便令他们把此物原封不动运来给我看看。
      只是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才送到,差点就忘记这件事了。
      不过武昌离建邺也确实够远的。

      我仔细打量面前那个毫不起眼的箱子。边角处彩漆剥落,确实有些年头了,拎起来掂了又掂,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半分响动也没有。
      我拿过刻刀抵在箱口封泥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在抖,一时竟有些不敢打开这个箱子,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妖魔。
      后来我想起这件事,也只剩下苦笑了。若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让这个漆箱和它里面的秘密一道,永远留在武昌宫不见天日的夹壁里。
      而当时,我打开这个箱子时只颇为失望的看见一叠缣帛。

      尘埃浮起,素绢泛着陈旧的黄,我的手指拂过上面的字迹,穿过足足五纪的光阴去触碰这些旧物。如果不是我凑巧认识这笔迹,这堆大费周章送到我面前的东西简直就像是个可有可无的笑话。
      是的,我正好认识最上面一张帛书的字迹。
      端方隶书被执笔人很是写出了点旁支斜逸的味道,换而言之就是笔墨粗疏不成字形,我觉得如果我敢用这么随性的笔迹下诏,诏令一定会被尚书仆射抖着眉毛气呼呼退回禁内,可是换成父亲,他们只会说英雄气概,笔墨皆是小节。
      真是没法比啊。
      我拿起第一张绢帛,说的是吴地陨霜,问对方那边天气如何、收成可好、身体无恙否,字里行间家长里短的语气让我略微差异,要不是我对父亲字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会在私人书信中关心农桑之事。
      信末又说自己有复征黄祖之意,我心中一凛,匆匆推算一下时间,居然是建安年间的事。
      可这信是寄给谁的呢?既然寄出了,又为什么会被父亲收捡在武昌宫中。
      我把它丢到一边,下面一张缣帛上,字迹倒是极为精致端秀,我粗略扫过,同样的絮絮叨叨,只是信尾押上印信后又续了句诗。
      我把那句诗翻来覆去默念了两遍,觉得舌齿间像是含着一把沙子,怎么也发不出声。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长相思。久离别。
      匆匆翻过,这厚厚一叠书信皆是这两种字迹往来。我脑中混混沌沌,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跃跃欲出,却不敢去细想。只好费力绕开那些念头,机械的翻检着这些书信,我甚至不敢去细看信尾的篆刻朱押。
      总有种预感,那不会是我想得到的答案。
      箱子已经被我掏空了,我触到箱底时听见清脆的叩击声,我把箱子翻过来,在箱底用力拍击,“哐当”一声响,一个东西掉落出来。
      我捡起那个巴掌大小、用葛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抖着手剥开了素白细葛。
      出乎我的意料,葛布中只躺着一圈铜环,它大概和这堆书信一般陈旧,却依然泛着金属光泽,镂刻其上的花纹颇为精致,色作赤白,触手生寒。我拿在手上比划了一下,看大小倒像是女子饰物,男人要套上有些勉强,除非把手腕浸在水中借水润施力才不会划伤肌肤。
      指腹捻过铜环,内圈还有铭文。我举起铜环,对着蜜蜡晦暗的光线费力辨认,是《诗》中的句子。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只这么一句,再无多余的铭记了。我有些泄气的把这铜环丢回箱里,又把那堆缣帛胡乱塞在它上面。扣上箱盖时我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个箱子沉入淮水中,又或是掘地三尺把它埋入土下,我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尘封已久、本不该暴露于日光之下的秘密,或许把那些书信仔细研读能窥探一二,可是我不敢,我从小就是个没勇气的孩子。
      我打了个寒颤,忽然发现夜已经深了。

      箱盖掀开。
      缣帛被一张张取出,整齐的放在一边。
      最后我取出那个铜环,把它套在右手腕上。
      我诧异的发现自己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不,不对,我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我才会做这种无稽的事,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梦魇是这样的,即使我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我也无法从梦境里抽身。
      我觉得自己魂魄分成了两半,一半满意的看着铜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沾沾自喜,另一半咬着牙要去褪下那个不祥的东西。我的左手压在右腕上,费力的想拿下铜环,却使不上力。

      “把它取下来,它不是你的。”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冷冷响起。
      那一瞬间像是有冷冽的冰水从头顶浇下,不属于我的那一半魂魄消失了,我的左手不再发抖,铜环顺从的从手腕处褪下,我握着它,恭敬的转身,对身后那人行了稽首的大礼。
      “阿父。”
      我埋着头,因而看不见父亲神色,可我就是莫名觉得他的视线如刀戟般锋锐,悉数扎在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
      我还是害怕。他生前像是从来没注意过我这个儿子,生后也是第一次入我的梦。最后是我这个不中用的儿子坐在太初宫的尊位上,他会生气吧,他那么喜欢七弟。
      “发什么抖,起来说话。”父亲的声音冷厉如铁石。
      我不敢回话,只是叩头。
      “朕见过子明了。”父亲像是能看出我心思,“他告诉朕,鸠酒入喉时味如蜜水,到最后鲜血倒涌,眼耳口鼻全是血的腥甜,说起来当真可笑,最致命的毒物居然是最甜美的甘饴。”
      梦境里只剩下他意味不明的低笑声,但我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鬼使神差般,我回了一句:“那阿父就不用去问四哥鸠毒是什么滋味了。”
      父亲像是僵住了,良久,他嘶哑道:“好,好,好,子烈,你真是朕的好儿子。”
      兄杀弟,父杀子,坐在那个位子上,早就没什么亲情可言了,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却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大声抗辩道:“七弟不死,我寝食不安,何况他屡次诅咒于我,我……”
      “朕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父亲打断了我的话,“把它还给朕,它不是你的。”
      我摸到袖中的铜环,恐惧像是一条滑腻的蛇,顺着脊骨一路蹿入脑中,我全身发麻,咬着牙关勉强发声:“它是谁的?”
      “你真的想知道?”父亲冷声,“往诗里去想。”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我喃喃自语:“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诗倒是背得不错,”不知是不是我错觉,父亲声音缓和了一些,“不过当初朕刻这个铜环时想的不是这一句,接着猜。”
      下面是什么来着?
      我费力思索,脑子却混混沌沌,有什么东西费力钻出,我把它压回去,它又执拗的破开那片厚重雾霭,如此清晰的展露在我面前。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我的声音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着。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薄言”还归。
      我忽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图穷而匕见,无以自欺,无以逃避,隐秘的吴宫旧事忽然以这种方式展现在我面前。父亲是开国之明君,陆丞相是股肱之良臣,可是他们之间居然有这样一段超越了君臣之谊的纠葛。
      “执讯获丑,伯言还归,”父亲重复了这句话,他声线冷漠,却隐隐压抑着笑意,“真是等得太久了。那时候朕在武昌等着前线消息,他在西陵和刘备对峙。朕日日夜夜都盼着他打个漂亮的胜仗,凯旋而归,等了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才把这个铜环交到他手上。”
      “那它为什么后来会出现在武昌宫?”我像是身处梦中之梦,魇中之魇,不受控制的问出声。
      父亲冷哼一声,“都怪诸葛元逊误了朕意思。”
      我心头疑窦更甚,思索间不知不觉就坐起身。父亲像是全然沉浸在回忆里,没注意到我的动作,“朕离开武昌时,把它和从前与伯言的书信往来封缄在一起,随身带去了建邺,临终时也想着让它们随葬墓室,就这么叮嘱了诸葛元逊,他倒是把这箱子找了出来,却误以为朕仅仅是不想让它们再见天日。他不敢焚毁,又不敢带出禁中。重修武昌宫的时候,他就自作聪明的把这箱子运到武昌偷偷放入夹壁之中了。”
      “把它还给朕。”父亲冰冷地命令,语气里全是昔日南面称孤的专断。
      我不敢再说话了,双手捧着那铜环高举过顶。父亲拿起铜环左右瞻端,很是满意。
      我忽然想起白日和韦昭争执之事。
      “当初陆丞相之死,阿父是后悔了吧。”我不由自主的说,像是刻意要寻个什么东西来刺伤父亲。
      父亲面上的神色僵住了,我下意识往后瑟缩,他却再不看我一眼。他自顾自转身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顿足,殿外月色明辉,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朕是做错了,但是也没想过要重来。决定了的事,朕不会后悔,更何况,当初朕连后悔的资格也没有。朕亏欠了他,昔年对幼节说过了,却一直没勇气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失。如今隔了这么些年,史家刀笔已经写尽了前因后果,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封棺定论,你来替朕补全吧。”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听见了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昭劳有德,每个字都很适合他。那就昭字吧。”

      寝衣贴在身上,竟是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我从梦魇中醒来,顾不得披上中衣就翻身下榻,跌跌撞撞奔去查验那个旧漆箱。
      箱盖掀开,厚厚一叠缣帛丢在一边,我伸手往箱底探去,再无多余的器物。那个铜环就这么离奇的消失了。
      太初宫禁卫森严,谁能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我的寝殿窃走这个封藏隐秘的铜环?
      我打了个寒颤。
      殿外夜色沉如铁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永安四年,五月,武昌大雨,水泉涌溢,毁宫室。
      六月,吴帝谒蒋陵。
      同月,诏中书省,追谥故丞相、上大将军、江陵侯陆公逊曰:昭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孙休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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