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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冥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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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家逢巨变,十年来心智日益成熟,磨练至斯。百里晴在见到握住她小命的来人时,仍不由地一呆——
这个男人,是黑夜的儿子。
他一身缁衣,被同样黑暗的夜隐去了身形,只一张脸清晰可见——如夜色般冷厉而英俊的面容。那张脸,像是从沉睡在地壳深处上亿年的玄武岩上复苏的记忆,透着亘古的寒与渺远。眉飞入鬓,携下一缕月光,打在高而挺直的鼻梁上。眉心一点朱砂,殷红似血,亮得灼眼,却不增妖娆女气,反而隐隐流露出诡异而汹涌的寒冷。他露出半边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颚和一双深邃冷漠的眼睛,另半张脸则隐在一片深色的阴影里,唯有眼神炯炯,看向手中的猎物,闪着漠然的光。
与一般的夜行者不同,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警告气息的男子,并没有戴蒙布或面罩。百里晴被扼住脖子贴近,趁机观察了他下颚与脖颈的交合处,同样没有胶泥抹拭过的痕迹。想来,如此镂刻般精致立体到完美的五官也不会是人皮面具的杰作。
他站在夜风中,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浑身充斥着一种清冽的药草香气,使刚才四下聒噪不停的虫鸣声化于无形。身材颀长、风清骨俊、一看便知是练武的好料。一双强健有力的手上带着黑色的皮质手套,在月光下泛出冷冷的银辉。
而这银辉,现正在百里晴的脖颈大动脉处闪烁,掌叩着她的生门。
百里晴微微低着头,装出一副几乎要吓得虚脱的模样,脑海中飞速旋转着如何蒙混脱身之法,忽然觉得脖上一紧,紧接着便听得一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响起。
“宴客厅,找到白年普,引至此处。”
这话说得简洁,落实起来却比登天还难。白年普——就算拘于相府,不曾关心朝政的百里晴,也有所耳闻。
白年普,白尚书,权倾朝野,正是当朝礼部的主掌,皇上面前的红人儿,官阶虽不算高,却已经有和宰相相抗衡的权利和人脉。今儿到丞相府参加郡主的册封仪式,也是重点保护的对象。
百里晴艰难地扭了一下脖子。面前这煞星一动不动,标准木桩子的架势,背负重剑,腰插匕首,袖藏暗弩,统统指向一个来者不善的警示。
他要对白年普做些什么,百里晴管不着。可是,小命为大,原以为不过是个偷取相府情报的密探,得知藏取机密的地点,便不会多与自己这个不起眼的为难。可依如今的情势,若不遵循他的话走上这一遭,接下来的事态会滑向哪里,便都不可控,无法知晓了。
若是现在才想重新凭看谁拳头硬解决问题,已是失了先机。可是照他说的去做——且不论现在自己出现在前厅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上朝廷重臣离开,也是难于登天的事。没有人比百里晴更加了解宰相府的安保措施有多么固若金汤,不然何至于被钳制于此十年之久,始终无法脱身。
“这下可赌的大了啊。”少女扬起眉梢,在黑夜里轻快地眨了眨眼睛,她狡黠地挑起一抹笑意,四肢却还维持着颤抖的,胆小怕事的模样。“那么,便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吧。”
“大大大……侠,小的一直在后院打杂,哪….哪里见过什么白….白脸谱黑脸谱的大人,便是连宴客厅的门槛也是没福气摸过的。”换回之前一副惊恐万状的神色,百里晴装作瘫软似的往下陷了陷,与此同时,顿觉脖颈处那冰冷的杀意一弱。
她吞了口吐沫,扯了下衣襟,好像壮了胆子,接着道:“我,我刚才看到大侠刷地一下就飞过来了,仙人一样好看哩!大侠这么有本事,就….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命苦啊……”
百里晴原想搬出王婆在院子廊下和诸干姐妹日日诉苦,上演的那些段子。忽觉面前如夜色般的男子眉头不耐烦地一皱,眼中精光乍现,从四肢百骸中蔓延出危险的气息,竟是有杀她灭口的企图。顿时住了嘴,只余两股战战,畏畏缩缩地摆出惶恐的神色。
“过门前水池,左转,穿花园,向右,灯火通明处,鼎礼堂即是。”男人的声音依旧像玄冰,清晰而平稳。
百里晴却在心中暗骂:“看这对地形的熟悉程度,自然已经是来百里府探查过多次了,而以自己的武功居然一次都没发现过。看来之前还低估他了,这个男人——不好糊弄啊!不过,今夜后院无人把守,又有如此高手在侧,倒是个千载难逢的逃跑良机。”
沉吟片刻,千百般念想在百里晴脑中转过。“择日不如撞日。不妨卖那木头脸一个人情,助他成事,再借一臂之力,离开这个牢笼。”
百里晴全部的家当一直都贴身放置,以备见机行事,身若浮萍,自也没有牵挂。她环顾了一下阴暗潮湿的门楹,望了望高墙外的灯火,一扫之前猥琐的懦弱相,绽出如星子般璀璨而耀眼的目光。
“莫歪动主意,绝无逃跑可能。”那个隐在黑夜羽翼下的男人,见百里晴诸般表情变化后,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奇异的笑容,终于也觉得奇怪,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手却依然稳稳地掐住她的命门。
可谁知,少女一听“逃跑”两字,笑得更加欢乐了。这一笑,便似把夜的羽翼扯开,放了阳光进来。眼睛眯成弯弯的两条缝,嘴角盛一浅梨涡。
从没有接近过女色的男人见到这笑容,浑如止水的真气一下子运行不畅,浑身燥热起来。即使隔了那皮质手套,也感觉得到温热的血脉突突跳动和少女肌肤滑腻柔软的触感。十六年黑暗里的摸爬滚打,他已经习惯将陌生的人群自动划分为无视和目标两种,这一次却似乎有了“女人”的新认知。
“喂,木头脸,既然要我帮忙,你也要拿些诚意出来!高抬贵手先,你那硬皮质的手套,攥的我脖子怪疼的,一不小心扭断了,就没人帮你找脸谱咯。”百里晴决定了实施互利共赢计划,就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摆在了平等的位置上,似乎忘记了小命还在别人的一念之差间挣扎。
她用手肘看似轻柔地顶了顶被她惊天大逆转的神情吓懵掉了的男人的左肋,原本与她的脖子亲密接触的手竟然奇迹般地登时松了下来。
这一顶看似无力,实则颇为巧妙,点穴功夫要是不到家,离筋麻穴差一分,都无法摆脱他的钳制。
男人目光一寒。这个细微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女子惊慌下误打误撞碰上的,倒像是一场关于“我不好惹”的警告。他几乎就要发动了袖中的暗弩,却看见女子笑靥如花的脸庞,狡黠灵慧,蕴着调皮又跳脱的光。瞬间被那光一晃而过分了神,手将将从机簧边擦过。
这个男人,杀人之机,竟自负到不伪装不掩饰,显然是从没失了一击必胜的把握。他做任务时,快准狠辣,又何曾有过今日这样大的失误!此刻,惊觉百里晴已经退到了射程之外,只得狠狠地拧起眉毛,寒冷地看着她。
摆脱了脖子上的牵制,百里晴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扭扭僵直的脑袋,索性在廊角坐下,好像刚才一直在进行一场月明风清的友好交谈。
“木头脸,我想你明白,刚才你没有杀掉我,要想不打草惊蛇,这一时半会的,大概也再奈何不了我了。鹬蚌相争,倒不如同去对付老渔翁,我们各取所需,来一场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