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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惊心一倒 ...


  •   江南风骨,天水成碧。出了东门数百步,离了漫漫烟柳的水榭和长亭,目力所及之处便见朦胧群山迭起,绿缛木香。

      “那就是名动江南,千灯的镇镇之宝——圜山。”夏灼琰一路走得都不安生,恨不得把双臂舞成一只花枝乱颤的蝴蝶。“圜山应该属于北玉昆山脉的一支,不过是规模小了点,在江南此地缩作了一处丘陵。”

      他眉飞色舞地介绍,似乎极力想把这条无人问津的小道打造出人丁鼎盛的错觉。

      “小花,你也知道,本少爷自幼聪慧绝顶,出口成章。我六岁初来,见此地山形回转,钟灵毓秀,隐没无名实在是可惜。当下心神一动,取其形貌,定山名为圜。圜嘛,就是铜钱,中空外圆,滚滚的一圈,碰击的时候,叮当作响,美妙动人……”

      少爷提着钱一说,满心欢喜,目色陶醉。百里晴心里想着事,并不搭理他,他这一席话便如泥牛入海,生生讨了没趣。

      夏灼琰咂吧砸吧嘴,挠挠头,好像终于意识到出了城门之后,气氛有些变味儿,便是再迟钝的神经也能感觉到少女隐忍的忧伤。

      好端端的双簧唱着唱着改成了独角戏,夏少爷说一阵子没引出回应,倒是空谷留响,吓跑不少鸟雀,干脆怏怏闭了嘴。

      好在,自以为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的人,贴了无数次冷屁股之后,也能镀上一层金刚不坏的面皮。夏少爷训练多日,已经很能从自娱自乐中找到众乐乐的快感。

      他背着手左摇右摆地走,时不时从路边摘几朵野花,捻在手上滴溜溜地转。百里晴步子很快,需要费些力气才跟得上。他追着那步子,盯着少女鬓边白星一般闪烁的荠花,忽然就起了性子。
      仿佛要把身边蹙眉沉思的少女装扮成千灯镇新一代的“万花之魁”似的,他比划着角度,靠近,一根,两根……四处寻机会把手中各色的花处理在一个更省事的安放点——

      比如——别人头上。

      二人渐行,人迹越疏少,满目皆是春色盎然的绿,有淙淙山泉绕过脚下,到最后连狭长的山道也不见了,一抬脚便惊起弹跳力惊人的虫。

      “小花,我说——走这边!”

      “喂——喂!”

      千金之躯的夏少爷,几乎从穿越羊肠小路,看见平地隆起的山头就忙不迭喊累,开始还围在百里晴身边练习顶上插花的功夫,后来便远远地拖在后面,总是要到人拐弯没影了,才哀嚎着跟上去。

      再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累惨了,连嗷嗷的喘息声也听不见,只哼哧哼哧地走。

      百里晴满心的闷想只想依靠走路来纾解,早就忘了夏少爷“好去处”的说法。当下不听号令也不择路,沉默地爬了两个时辰。

      早知要爬山,便不穿这碍事的裙子出来。她抹了抹头上蒸出的汗,抖掉两根以次充好,佯装鲜花的杂草,一抬头发现,居然已经翻过了之前一直望不见峰顶的山头。眼前天朗日清,一派澄明。
      一番剧烈运动,身体疲累,看着眼下开阔之景,少女长吁一口气,站上山壁突起的灰色巨岩,停了下来。

      “我,我说……小花,不是说好了我要带你到个好去处吗?怎么,怎么就,变成你领着我走到了这个鬼地方?”夏少爷吐字艰难地撑着膝盖,从后面的荒芜草堆中露出头来。

      “你走,走那么快,我叫都叫不住你。这下要是摸不回来路,咱,咱们就得在这荒郊野岭的,等那个不长心眼的燕支,什么时候良心发现他苦命的主子不见了,再不知过多久,想到搜,搜山,来拯救我们,或,或者,你是想送给大野兽当点心?”

      夏灼琰显然不太适应爬山骤停的节奏,上气都快断了也没等到下气来接应,两眼一翻,再顾不得什么英俊潇洒的形象,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百里晴扭头扫了一眼还在喘粗气的男人,没说话,脚下稍微一动,目光遥遥,看向远方。

      远方是青檐灰瓦,水脉纵横的古镇,隔了大片的树荫和薄雾,影影绰绰的,有些看不清。这里的风景显然不如另一侧平原千里,水波浩渺来得壮美,她却定定站着,任凭山风猎猎,带着江南的春杏和温润的水汽拂过衣角、发梢和满头摇曳生姿的野花。

      这是一刻美丽却有些怪异的定格。

      少女的眼睛里仿佛住进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含着万丈柔情,凝视着脚下伴他生长、成熟直到老去的土地。她的眼神细腻得好像新蚕吐出的第一缕丝,半透明的白,映在黑色纯净的瞳仁里,倒映出更加遥远的,捉摸不清的过去和未来。

      这,便是千灯镇的全貌了吗?

      少女伸出手,用纤长细弱的五指覆满了那座歌尽繁华,建制庞大的城池——渺小和伟大竟在一瞬颠覆了形状。纠缠夙愿,恩怨情仇,浓成千万的距离之外,也不过是五指之间。

      她缓缓收回手臂,端详着手心复杂而断续的纹路,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隐约,师傅说这种手相的人,命局诡测,多生变故。

      六岁双亲尽失,八岁茕茕一身,十年隐忍,夜夜不得好眠。

      何以飘零,何以少圆,何以别离,何以得安?

      百里晴暗暗握住拳,拳心冰冷,拳背绷得发白,却忽然听见有人轻声低语。

      “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不如看山望水,心远即安。”不知何时,
      夏灼琰已经哆哆嗦嗦摸上了山岩,又哆哆嗦嗦找了个离悬崖最远的地方坐下,刚刚坐定,居然没头没脑又宝相庄严地来了这么一段,语调豁达,语速沉稳,让人心生敬意。

      尽是虚空、尽是虚空……百里晴细细品味,虽想反驳,却发觉心头血气已经不如刚才那样翻滚,于是话到嘴边,居然变成一句犹如大彻大悟的“多谢。”猛地却想起身边只有夏灼琰这一位“得道高僧”,一个没站稳,生生吓出一身白毛汗。

      若这话是夏灼琰自己编的,绝对无异于那成天捧个破碗呆坐在巷口,歪着脸流口水的王狗儿忽有一日七步成诗,名噪天下。

      “呃?”百里晴一脸难以置信地大力回头,直怀疑夏呆子刚才是不是走得慢了,被哪只山妖勾了魂去。

      却见夏灼琰心虚地嘿嘿一笑,道。“我也不记得是哪天被我家老头子逼着读古籍,碰巧翻到这句文绉绉的,看起来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我心想,也许哪天可以拿出来亮一下,震慑死那群老是在背后说我草包的教书先生,拼死拼活把它背下来了。”

      夏灼琰兴奋地从山岩上手脚并用地爬下去,搓着手继续说。

      “刚才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起它来了,想我堂堂夏家大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人称江南第一才子。看小花的表情,想来是我刚才信手拈来的句子,用得果真恰如其分?”

      他充分自我捧场地唠叨不停,直到词穷,才把长发一甩,拍拍胸脯道:“一家人,不用谢我!”

      百里晴有些啼笑皆非地望着那个因为神情激动而鼻头通红的男人。夏呆子的衣服上压了几道褶,裤腿上还蹭着泥印,发髻因为跑动的缘故略散了,被山风一吹,飞扬起乌黑光泽的发丝。然而,掩不住的是一双紫色丹凤眼的灵气,眼神过处,依旧晕开流连的光,精致的锁骨微微突起,露出一片一看就知娇生惯养的好皮肉。站在这山顶峡口,浮云四面,若不开口,端得就是一番逍遥仙人下凡的韵致。

      “果然是绣花枕头!”百里晴嘟囔着飞去一记白眼,被这长篇大论的废话一搅合,感时伤怀的心情竟然消去了大半。

      她轻快利落地跳下山岩,然而不等再开口,忽然觉得腹痛如绞。

      *****************************************************

      百里晴初以为遭了暗算,思及夏棠二人那日的林间密谈,心中大骇。“无知少女荒山遇险,遇人不淑抛尸荒野”十六个大字轰隆隆从脑海中滚过,无奈力有不逮,只能勉强支撑出一个摇摇欲坠的起势。

      她保持着垂死挣扎的姿势,站等夏灼琰露出狰狞嗤笑的真面目,然而真面目没等到,却等到肚子发出的一声哀鸣。下腹坠胀,膀胱吃紧,再仔细分辨,才发觉这腹痛完全不似中毒来势凶猛,倒很像她幼时偷溜上街,一口气吃了八串糖葫芦之后的反应。想到今日尝新奇,胡乱吞了那么些寒食点心,百里晴表情瞬时有些僵硬,这会儿难道是水火不容地在肚子里上演大闹五脏府了?

      话可以乱讲,东西不能乱吃,真理。

      她嘶溜嘶溜地吸着凉气,一时间疼得直不起腰来。然而意识到不是夏灼琰有心害她,心里倒是畅快很多。

      莫名其妙当了嫌疑人还不自知的夏少爷,看到小花一副临盆前要死要活的模样,竟真吓得像个准父亲般手足无措,呆立半响,说不出话来。直到听见细微的咕噜声,才恍然大悟,大概是某人肠胃不经敲打,吃坏了肚子。一拍脑门,便要冲过来扶她。

      百里晴哪知有人在救死扶伤的路上奔得欢快,正想着尽快找个隐蔽地方解决个人问题,猛地抬头,忽觉脑壳一震,撞上一个硬物。紧接着便听夏少爷“嗷~”地一声,捂住下巴跳开,叫声凄惨,宛如一头待宰的老猪。

      “转身,退后,站住别动!我去去就来!”

      人有三急,便是天塌了,也得凑合先支着。百里晴捂着肚子,全然顾不得嘘寒问暖,亲切关怀被袭击者的伤情,飘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人已经摸进了树林。

      此刻正是日暮曦月交汇时分,树林里光线昏暗而混沌,树木多黑而湿润,因为江南水汽充沛,隐隐地绕着些乳白的雾气。少了夏灼琰在一旁絮絮叨叨,一切都安静得有些奇怪,除了一点风声游荡,竟是连个春虫的鸣叫也没有。

      百里晴怕登徒惯了的夏大少爷忍不住偷窥,强忍着腹痛,特地多走了一些路。林子深处草木更郁,橘黄色的光束透过树杈间的缝隙投射下来,照在墨绿湿润的青苔上。

      巨石,树丛,洼坑——天然茅厕。

      “就决定是这儿了!”百里晴眼前一亮,二话不说钻到树丛后面,三下五除二地撩起裙摆,解开裤带,一边暗暗唾弃长裙真是麻烦至极,就如同那些个娇艳妖娆的美妇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果然是胃将军太不给力,蹲了半晌才觉得重新活过来。百里晴无比满足地长吁一口气,解决了人生的头等大事,确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林子里光线愈发暗下去,春天天黑得总是出奇得快。百里晴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举头望了天色,心想,依夏少爷多动易躁的性子,此刻再不出去,便要摸黑寻进来了。

      手指攥住裤带,扭扭脖子,正准备站起,却听得这静谧到诡异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轻响。

      那声音自背后袭来,虽不明显,却分明不是鸟虫,听得出是刻意压制的,人行走的足音。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百里晴的手心里浸出汗来,指尖软软的布料揉成一小坨,心跳如擂鼓。腹痛像山倒,痛去如抽丝。此刻浑身无力,裤带未系,行动不便,那人若是针对着她,倒是挑了个最绝佳的时机!

      脚步声移动得飞快,此时拉裤,再系了那繁琐的长裙,双手受制,明摆着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百里晴脑中演论过千万种可能性,又一一否决。

      静,依旧是极度的静。静得空气中似乎只悬浮着她微弱的呼吸,还有那微弱的,有些奇怪和凌乱的脚步声。

      少女眼中冷芒毕现,豁然抬头。做了多年老头儿的徒弟,鸡偷了不少,到底不是吃素的。越是危急关头,越能冷静处事。

      但愿只是山野樵夫迷了道路,不然——

      听那声响穿越陈年落叶,急速而来,扩大,扩大,几乎贴住了耳廓。百里晴咬咬牙,飞快地将裙子在腰际打了一个结,电光火石之间,旋身,后退。

      背后的视野瞬间了然。

      有人自巨石侧面跌跌撞撞扑来,在暗下的灰色光线里结成一个墨色的影。脚步虚浮,速度却快得惊人。百里晴刚才只想着正面迎敌,却忘了身前原本是天然遮挡的灌木丛。这货虽适用于茅厕,对于脱逃路线的选择却是大忌。

      杀手?金吾卫?旅人?都不像。

      百里晴大脑飞转,将情形一一排除。只见来人形单影只,步履蹒跚,也没有一见面,就出手刀剑招呼,看样子并不是有意闯来。她心下一松,如今虽是无力,但收拾一个可能误入山林的踉跄醉鬼还不是什么难事。

      当下积蓄力量,暴起横扫,意欲改变那人扑来的方位。一道利落的青光亮起,在暗色中闪耀出一抹弧线。谁料,原本匆忙结起的裙子因这大幅度的动作刷地脱落。

      “??!!!”

      少女脸色骤红,下意识去捞,那雪绢质地轻而薄,不易抓住,竟擦着手边晃晃悠悠落了地。

      饶是有肥大的罩裤打底,百里晴仍然晃神。而受此干扰,暴击的长腿偏离方向,在运足气力的一击之下,靠着反冲力道绊了她一个踉跄。

      面前扑来一道玄色的劲风,来人仿佛被那一扫腿的威风震慑了,身体前倾,如同黑色的巨幕沉沉压下来,不偏不倚正栽在摇摇晃晃的百里晴身上。

      哗啦——嚓——树枝根根断裂,干涩的声音听得人牙龈发酸。

      百里晴心下叫道不好!只觉得浑身酸痛,也不知倒下去的时候被树枝划了多少伤口。罩裤似乎是破了,有寒气漏进去,微一仰头便看到一道极长的裂缝,透过那里可以看见洁白修长的腿和浅红的划痕,在黑色的夜里醒目地反射出光。千算万算,居然没想到有人劫色!

      这一跷,春光乍泄,又活当了人肉靠垫,亏大发了。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心想势必要给那个霸王硬上弓的家伙来两记重拳,揍得他从此目不能视物。

      然而,伏在身上的人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一动不动,就像一块飞来的烙铁,温度高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细闻却又透出药草香。百里晴看见他身后缚住的剑柄,被黑夜勾出更加黑的轮廓,贴身的软甲硌得胸口生疼。

      显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采花贼。

      百里晴双手顿住,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闯入,扑倒,不发一语,陌生的人,最亲密的接触。

      目光上移,是紧抿的如刀深刻的唇,有比这暗夜更深更沉的墨色投入眼睛,接着是灼灼逼人的一点殷红,光艳如血。

      “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惊心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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