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早茶风波 ...
-
福杭记的早茶在千灯镇是出了名的寸饭寸金。隐约听到要吃饭，百里晴也就不再装睡，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狠狠一拳捶在夏灼琰脸上。
“哎呦！”两个人同时出声，倒是解了一怀一抱的尴尬。百里晴心下暗爽，假装惊讶地说了抱歉，从他怀里蹭地跳下来。
清晨是花满楼一天之中最沉静的时刻，没有醉酒的嫖客，花枝招展的姑娘也都回房睡下了，少了暧昧的红光和靡靡丝竹，倒显得雕梁画栋的大厅有一些空落落的褪色。三个人心照不宣地行动一致，都对昨晚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一齐推了解语堂的雕花门，掠过门厅，溜上大街。
晨雾在河面上化作一层乳白色的纱，微风拂来，便散了点去，隐隐露出远处青檐翘角的轮廓。鸱吻衔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射过来，投在夏财主身上，隐隐露出衣服上滚着的五翟凌云花纹。而面向河水眼神再度放空的棠美人，浑身都笼罩在素白袍子反射的浅浅白光下。
如临谪仙。
百里晴想，有些人天生便是要叫人嫉妒的。感叹的时候，眼角扫过自己身上还是前日和夏灼琰一起从农家借来的粗布衣，多日未换更显得脏破，瞬时无力地耸了肩，默默拽下两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草梗。
如此形态各异的三人走在街上，回头率自然是成倍激增的。虽然，致使回头率激增的主力貌似只有两个。
百里晴顶着一身几乎插上草标就可以上演卖身葬父戏码的装容，挤在广大雌性动物的围观方阵中。不由得暗自庆幸大清早的人还不多，不然这一路挪到到福杭记就该吃午饭了。
她抱着手臂慢腾腾拖在后面，竭力想把自己伪装成路人甲。
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人装透明，偏有人死皮赖脸跑过来搭讪。
“小花，你累不累？我拉着你走。”夏少爷颠着一脸讨好。
“小心脚下的路，若是磕着了，我可经不起你那帮追随者的一顿好打！”
“小花，太阳毒，我给你用扇子遮着……”
百里晴抬头，太阳还在东边哼哧哼哧爬，无奈，翻一个白眼回去。
“我说公子你行行好，离远点！小女承蒙错爱，却还不想把贱命搁在女人嫉妒的吐沫星子里。”
“小花何故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美！”夏灼琰立马不要脸。
“滚开！”
“不要！”
“滚”
“就不！”
“夏灼琰！！！你……”
百里晴掂出手指准备发飙，却听见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
“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沿街给人笑话。”
棠溪眼神轻撇，唇角微勾，明明用的是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双剪水妖娆的美目里却分明透出嫌弃。
百里晴收回手指，这一声“你”便接不下去了。
那么——她抓耳挠腮，忽如醍醐灌顶。
说不了话便用眼神鄙视死他！
这一思想觉悟犹如神来之笔，简洁明了，在接下来的路程里得到了深刻而彻底的贯彻。直接促使夏少爷在接受媚眼目送的同时，总觉得平白无故遭了不少的白眼。
待看到分店挂着红绸彩的招牌，三个人已经饿得有些脱力。
分店的掌柜显然是还不熟悉业务的，居然对顶顶头的东家完全缺乏认知能力，只当了普通客人迎进来。
夏大少爷倒是不以为杵，打头找了位子坐下，心里颇为得瑟地盘算着这下可以不用担心掌柜因为自己的缘故，白搭了最好的库存还不敢收钱。
能从棠溪那里为这个月的新账狠狠捞笔油水，不可谓不是新店开张的一大幸事。
夏灼琰挑的位置靠近窗口，可以看见楼下渐渐熙攘起来的人群，很能满足他频抛媚眼的癖好。棠溪却是喜静的，路过窗口的时候，二话不说便径直从那桌前穿了过去，全然没顾坐在榻上欢快勾手的夏少爷，找到最远处偏僻的包厢施施然坐下。
不知是对这一屋子鎏金画银的装饰有些厌弃，还是嫌桌子没擦干净。即使坐在自己挑的座位上，棠美人依旧挺了身子，双手叠在膝盖上，不肯多沾一处地气。
夏灼琰遥遥张望，暗自腹诽：“真是公子病！”
扯了嗓子就要吆喝他回来，甫一扭头却撞上百里晴正与他挑的绝佳观景座位擦身而过。少女目不斜视，直奔目的地，看架势竟也是相中了那坨黑兮兮的包厢。
于是，夏公子真真如同吞了一只苍蝇，表情扭曲地愣在他的临窗小榻上。
这二人行动一致的挑座儿品味实在是很不给前呼后拥、为所欲为惯了的堂堂夏家大少爷面子，搞得原本跟在身后喜气洋洋招呼的店小二左看右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跟了谁。
若是换做平时，即使夏灼琰不发话，燕支也早该把那些不合少爷心意的没眼色人给处理了。可如今，那小子正落在哪家姑娘的温柔乡里风流快活，说不定连主子姓谁名谁也是说不清的。
夏少爷少了仰仗，腰板撑不起来。只得默默安慰自己——
大丈夫能屈能伸，谁请客谁就是老大。
心里一下舒坦多了，于是，装佯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站起来。
“爷我只是走得时间长了，有些累，中途靠窗户坐坐，你们这儿风景不错！”说着，亲切地拍拍店小二的肩膀，笑得像一朵迎风招展的春花。
棠溪挑的角落，昏暗僻静，许是新店还没装修完毕，这包厢着实与福杭记财大气粗的形象有些不符。
夏灼琰怏怏坐下，心里还惦记着窗外风景，小楼美女，怎么着都无法理解棠溪闹中取静的卓越眼光。不过到底不好抹下脸，话一出口，语气就换了。
“此处地僻事简，俗而安闲，棠兄果然是风雅人，连喝早茶都有一番讲究。”他示意小二把菜单递给对面那位，表情自然而又真挚。“如此懂得享受之人，想来，点菜也是一把好手！”
棠溪微笑，却不接那菜单，只低住头玩手。
“这是哪里的话。若论懂得享受，全千灯明摆着是夏少爷您为第一。进了这福杭记，您还装佯不熟，那便实在是折煞棠某。还望少爷勿要推托，也带着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尝尝新鲜……”
夏灼琰听全这番话，脸色才全然云开雨霁。大摇大摆地接过小二还没来得及递出的菜单，显然是不曾有过推托之意。
只见他向同桌的二位轻点了头，接着毫不犹豫地翻到菜单最末页，长咽一口吐沫，然后，全面落实更快、更准、更狠的祖训，一溜顺着水晶虾饺、鱼翅汤面快板似的往下报。
眼见左边这位犹如河干江涸，一言未发，另一侧却行云流水，犹如洪水决堤之般滔滔不绝，百里晴有些坐不住。
美人总是让人产生保护和怜惜的好感的，听了约莫两刻，她终于侧过身子，一巴掌拍合那个描刻精致的本子，豪气地摆摆手说：“够了！”
夏灼琰报得正起劲，忽然被打断了节奏，刚要嚷嚷是哪个杀千刀的，目光却落在百里晴压着菜单的手上。那五指如削葱根，微微弓起，因为用了力气，指尖泛白。不知怎么，让人一下子就泄了嚷嚷的底气。
“那就先这样吧。”他回过头，冲着店小二灿烂一笑。
小二搁下速记的墨笔，抹抹头上急出的汗，赶忙应着好嘞，飞速离去。
夏灼琰望着店小二逃也似的奔出的身影，呷了口茶，双手环在胸前，似乎还是觉得没点痛快。最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迷迷蒙蒙望回来。
“这里的早茶，很多东西都是从东南沿海进过来的稀罕物，有时候便是有钱也不能吃到。小花你这么瘦，不养肥了，怎么生大胖小子！不然……我们再来点？”
百里晴一手压着菜单，刚舀了一勺新端上的薏仁粥，听见这话，一口全喷回碗里。转头看棠溪，却完全是一脸神态自若地坐着，既没受破财的影响，也没对夏灼琰的强大逻辑做出任何反应。
他笼了袖子，伸出纤细莹润的食指，似乎饶有兴致地从桌上摇摇欲坠的盘子堆里，拈出一块乳酪酥。愈发凸显出两个人之间气质的巨大差距。
百里晴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还想着要替他省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喂嘿——让一让，让一让！”远处又飞来一座盘子山，只堪堪露出店小二戴着茶色方帽的半个脑壳。
眼见盘子已经叠上了邻桌拓展地盘，另外两个人一个满心都放在如何多捞油水上，对上过什么完全不感兴趣。还有一个依旧吃得不急不缓，也不像是马上就要破财的主儿。
百里晴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夏少爷不宰白不宰的心理实在是膨胀得有些过分。
然而她这一摇头不要紧，却听见一声细响，紧接着便有双手覆来，天居然跟着黑了。
“喂，你！”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夏少爷极其沉痛地连叫三声。一手死死扒在百里晴的眼
睛上，另一只则迅速挡住了自己的。
百里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双手胡乱扒拉着要透出点光，一时间又拼不过夏少爷危急关头成倍增长的手劲。
正闹着，却觉得耳边刮过一阵衣袍窸窣的响动，有人站起，声音云淡风轻。
“你小心点。”
你小心点——这一声不高不昂，不卑不亢，没有起伏，甚至没有声调和情感，却让人听出了肃然的寒意，仿佛前一秒还身处芳菲四月，一下子就被流放到荒袤的北方雪原。
搞什么东西？
百里晴在脑中勾勒美人的冷脸，却紧接着听得一连串声响。
吱——椅子拉开。
哗啦——有人脱了外衫。
“您请慢走！”——步行而出。
夏灼琰在心里默数了一百下。
呃？没有哀嚎？没有骚乱？没有血光之灾？到底是阿弥陀佛真的有效果，还是棠美人今天心情好了？
两指微微扎开条缝，露出眼睛——
棠溪的位置上已然没有了人影，只剩下一件挂着大片汤渍的素色外袍。还有两股战战的店小二，手里接着半碗热气腾腾的鱼翅汤面，愣在原地。
夏灼琰长吁一口气，赶紧松开遮住百里晴的手，夸张地抚了抚胸。
刚才看到百里晴的头发无意间打到店小二的手，那托着的鱼翅汤碗豁然一抖，他便心知大事不妙——
棠溪那个人毛病颇多。一不准别人说他美，二喜欢穿个丧服样的白色，最要命的还是洁癖。
别说是在衣服上泼了半碗面，就算溅了一滴不及米粒大小的汤汁，那也定是要黑脸的。
据说……翻脸还是事小，曾经甚至有不懂规矩的倒霉鬼，为此莫名其妙丢过命。
据说……棠溪连杀人也是嫌脏的，直接给了那倒霉鬼一个瓷瓶，让他在外面喝了，结果喝完，那人从此就没爬起来。
今日没在福杭记动手，也算给足自己面子。
无人伤亡，万事大吉！
夏灼琰拍拍浑身僵硬的小二，端过面条啪嗒放在桌上，一脸的喜气洋洋。
“放松放松！小子，福大命大，前途无量啊！”
不知是少东家的金口玉言，还是有心提拔。若干年后，当日逃过一劫的小二，真的有福当了福杭记早茶店的掌柜，每日混熟了迎来送往，巧舌如簧的功课，却还是会没由来的面对白衣的青年男子张口结舌，寒从胆生，想必病根是落在了这里。
只道夏灼琰畅快笑完一通后，视线穿过堆叠如山的碗筷，望了望对面的空位子，才忽然惊觉有些不对劲。
棠溪那小子就这么潇洒地把衣服一扔，走了？？！！
他一声不吭，走得轻巧，那么——
饭钱谁付？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早茶风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