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蔽芾甘棠

3、三

　　发布会上，满目是衣冠楚楚的男人和女人。崇楠的眼睛焦急地在众人之间，寻找着爱慕的女人的身影，但是，却没有找到。“也许，她不会来了。她似乎并不喜欢这种嘈杂和热闹。”崇楠暗想。“但是，我还是期盼能再见你一面。再听见你的声音。晴岚小姐……”
　　真的是奇迹般的机缘，安崇楠现在依然有这种想法。江晴岚，年轻的小说家，同时还担任了自己作品改编的广播剧的配音。不可思议的美丽的声音，不可思议的美丽的文字，还有不可思议的美丽的故事，听众们对于这部作品的热忱，竟掀起了洛阳纸贵般的潮流。因而也才有了可以与流行的影视作品相媲美的发布酒会。刚刚招呼完又一批记者的监督一面擦汗，一面满面春风的嘟囔着：“奇迹，真是奇迹，真想不到一部广播剧也能这么火热……” 然而，女作家又是很任性的人，即使主办方三令五申，强调她必须出席今日的酒会。在最后的一刻，她依旧只是沉默，用一种可以望穿一切的目光，淡漠地看着令人艳羡的成功，还有手持邀请函的无可奈何的监督。
　　“其实，她也未必对我有太深的印象。”崇楠自嘲的想。确实，他并不是这部广播剧的第一男主人公，和江晴岚仅仅是在录制工作中见过几次，还有就是全体录制人员的几次聚餐。唯一一次算是正式交谈，就是在收录结束时的访谈中。但是，那并不是很愉快的回忆。当时，她的目光，似乎在看着在场的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崇楠深深的感到了，一个女人的目光，也可以这样……寒冷。
　　但是，江晴岚似乎真的如传说中的雪女，拥有一种清冽彻骨的吸引力。安崇楠渴望再见到她，深深地渴望，热切地渴望。
　　“唉呀，你总算到了……”总是喜欢用蓝方格手绢擦汗的胖乎乎的监督，挪着短短的腿迎了上去。
　　“十分抱歉，路上堵车了，请您见谅……”清而不寒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崇楠惊喜地转身望去。一刹那，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着黑裙的江晴岚正对因为自己迟到而喋喋不休的监督报以略带歉意的微笑。
　　江晴岚，并不是具有十分漂亮容貌的女性。但是，清秀脱俗的脸庞，却有一种百看不厌的吸引力。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聪慧知性，温雅从容的气质。今晚，较平日里衬衣加牛仔裤的装扮，晴岚也算是用心修饰了。依旧没有佩带任何首饰，也没有化妆。长长的头发散下来没有束辫，只是将额前和两鬓的头发挽到了脑后。白色细棉布的蝴蝶领马蹄袖衬衫，一条黑色的将及脚踝的不分衩旗袍款长裙，脚上是白色的长袜，和在足踝处系带的黑色平跟女鞋。越发衬托出她纤瘦而不嶙峋的体态，动人而不媚惑的风度。在众多身着礼服，珠光宝气的淑女之中，显得平和而又特别。
　　回过神来的崇楠羞赧地一笑，向晴岚走去。
　　“晴岚小姐，今晚真是太美了。”
　　崇楠一惊，担任这次作品的男一号的尹家俊已经微笑着迎了上去，风度翩翩地伸出手邀请晴岚。
　　“谢谢，今晚的您也很英俊啊。”江晴岚微微屈身答礼，却避开了家俊的手。
　　有点尴尬的家俊随即就势作了个“请”的手势，“大家都等着主角谈谈这次收录的感想呢，我们一起去吧。
　　“她并没有看到我，也许，还在生气吧。”崇楠失望地转过身去。
　　却听到背后响起了轻柔的声音：“晚上好，安先生。”
　　“……”崇楠惊喜地看着晴岚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温和的笑容，
　　“哟，崇楠，待会儿再聊。我们走吧，晴岚小姐。”家俊催促道。
　　淡然一笑，江晴岚随家俊走向了主席台。

　　江晴岚又一次成为了酒会的中心，无论是挑剔的男人还是嫉妒心重的女人，都不自觉地聚拢在她的周围。她的声音，她的谈吐，就是有一种甘甜醉人的魅力，让人无法自拔。然而，安崇楠却再没有上前去攀谈。晴岚周围簇拥着各种各样的人，赞助商，制作公司的高层，记者，主演，听众和读者代表，崇楠也无法靠近她的身边。“一个会讲故事的女人啊。”看着被众星拱月般对待却依旧从容淡定的晴岚，安崇楠暗暗感叹，“同时，也是一个生活在故事里的女人。”不知怎的，崇楠总觉得，这个女人的眼神很特别。“……天，我这是胡思乱想什么呢。”
　　冷不防被周彦在后背拍了一下，“崇楠，发什么呆呢？”
　　崇楠一笑，举起酒杯与周彦碰了一下。
　　“今晚可真热闹啊，几家大的报社都有人来呢。”
　　“是啊。”
　　…………

　　终于应酬完客人，“算是对于访谈时自己言语失态的赔罪吗。”江晴岚苦笑了一下。看众人没有留意，她走入了室内装饰的巴西木的阴影。郁郁葱葱的木叶，似乎可以使略略发热的面颊凉爽些。晴岚一手无力地托着有些沉重的头，一手抱臂，目光茫然的望着酒会上衣香鬓影的男男女女。
　　“可以打扰你一会儿吗？晴岚小姐。”
　　晴岚一惊，转头看，原来是安崇楠，那个访谈的主持人，这部广播剧的男二号。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晴岚已经用会说话的眼睛发出了询问。
　　“我，嗯，希望那次访谈，您不会太介意。”第一次被晴岚认真地注视，安崇楠竟然紧张起来。
　　江晴岚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用她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在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人面前，安崇楠，却真真实实地感到了一种仿佛在长辈面前无迹可遁的压迫感，“也许，一切掩饰都会被看透吧。”这样想着，崇楠镇定下来，用坦白的目光迎向了晴岚。
　　晴岚渐渐露出了微笑，“我倒是担心您会介意才是。”
　　“我？怎么会……”想道歉的崇楠，欲言又止，不知怎么表达。
　　晴岚只是用会心的微笑制止了他。“这里是个好地方呢。”
　　“嗯。”
　　“是喧嚣中的一小块安静的绿洲吧。”
　　“是啊。”
　　“您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呢。”
　　“……？”这次是崇楠不解了。
　　“很少有人能够在我的注视下不目逃的。”晴岚流露出赞许的笑意。
　　“我一直以为，坦白是最好的处理问题的方法。”
　　“坦白……自己的……心情吗？”晴岚小声重复道，但是，声音已有些黯然。
　　“觉得在您面前遮遮掩掩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才敢索性，嗯，正视您的目光吧……”
　　“不对，”晴岚厉声说。
　　“……？”被突然打断的崇楠，有点莫名其妙。
　　“坦白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别人根本不会在意你，他们只会看到那些虚伪的人的表演，就只喜欢看这些来自我满足！”
　　“晴岚小姐……”崇楠急忙伸手扶住已经快要跌倒的江晴岚。
　　“啊——”晴岚回过神来。崇楠及时的援手让她感到了些许温暖。
　　崇楠连忙缩回手，“失礼了。”
　　“……”江晴岚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高高的个子，有力的臂膀，诚恳的眼睛，久违了的安心的感觉。
　　“我……
　　“也许……
　　“可以信赖这个人……吧？
　　“……”
　　晚风撩乱了晴岚的长发，还有她一直隐藏起来的柔软的思绪。这一刻，她只是想讲一个，她独自背负了太久的故事。

　　“你……读过《十日谈》吗？”
　　“没有，怎么……”
　　“里面有一个故事，”晴岚无力地将手掩在眼前，长久的沉默。
　　“没事吧……”察觉到晴岚的情绪很不对头，崇楠紧张地问道，差一点就想要伸手去拥抱这具纤瘦的，似乎在清凉如水的晚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女人一声如同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疲惫的叹息，使崇楠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晴岚继续开口，眼睛却不再望着崇楠，而看向了杳无方向的夜幕。“记不太清了，大致说的是一个少女拒绝了一个骑士的求爱，死后的灵魂遭到了骑士的追杀。”
　　“……！”
　　“没日没夜地在森林中奔逃，衣衫都被荆棘丛撕破了，脚也血肉模糊。穷凶极恶的猎狗不断撕咬她的身体，没有喘息的机会，跑啊跑啊。最后还是摔倒了，被骑士赶上。于是骑士就用剑撕裂她的身体，对，毫不留情地，用长剑贯穿她的身体，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种命运，这种求死不能的痛苦，永无休止，无法超脱，怎么，怎么也逃不掉……”晴岚不禁用手捂住嘴，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晴岚小姐……”崇楠虽然并不明白这个故事，但是直觉感到晴岚似乎有着和故事里的少女一样的绝望。
　　“但是大家……呃，人们都认为那个骑士是对的，那个少女因为过于无情，所以应该受到这样的报应。”
　　“……”崇楠无言以对。
　　“所以，我才说，坦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呀。”晴岚笑意盈盈的眼睛中已经满含泪水，“没有人会去倾听那个少女的呐喊，她只是坦白地拒绝了她所不爱的人，却要遭受永久的诅咒，遭受到世人的唾弃啊。”
　　“究竟……可以告诉我你的烦恼吗，晴岚小姐……”崇楠终于鼓足了勇气，眼前这个高不可攀的女子，在这一刻只是一个柔弱的，需要人保护的女人。
　　然而，江晴岚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对不起，我有些累了，很感谢你陪伴我，安先生。”
　　“晴岚小姐……”
　　“作家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恶劣个性呢，刚才的话请不要在意，安先生。我先走了，晚安。”江晴岚忧郁一笑，留给了崇楠一个凄凉的背影。

　　那浓密的长睫毛下的黑色眼眸中，隐藏的究竟是寂寞、不屑还是入骨的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