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和世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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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看看他！”
“我不要！”
“来看！”
“不要！”
我和叶兑像两只大牦牛，互相气哼哼地瞪着。
自从那天我丢脸地在他面前号啕大哭后，他成了我的朋友。叶兑是个看似很冷淡的人，话很少，在法师面前更是如此，我有时就疑惑他到我们这来干吗。但是他对我却很好，然后我就发现他很多时候是个比我还倔的人，他倔的时候好象一点也不比我大多少。
比如现在。他一定让我去看那个小婴儿。
“达瓦，他是你的弟弟！你应该来看看他、照顾他！”
“有德吉大婶看着不就行了！”
“她不可能总在！”
“那你来看！”
叶兑红了脸，使了半天的劲才吼出一句：“他不跟我！”
我张大了嘴，看着他的大红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的脸更红了，急吼吼地道：“你笑什么！我一抱他就哭，我也没办法……你还笑！”
可是我忍不住，叶兑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我正擦笑出来的眼泪，他抱着一团东西出来了，一下子举到我面前：“看看！”
哇，一个肉肉的东西，我吓得往后跳了一下。
是那个婴儿吗？让我阿妈死了的婴儿？我记得他是红彤彤皱巴巴的，可是眼前这个却不是。他好看极了！
他居然已经有了黑黑卷卷的头发，小小的脸娇嫩嫩的，他的眼睛真大，眼珠的颜色比别人淡，就像佛像上的金箔，别人也这样说过我呢，我的心痛了一下，这是我和阿妈唯一像的地方，可是这个孩子，他的卷头发、高高的鼻子、红红的嘴，他长的和阿妈真像！只有一个地方不像，他和我一样有个尖下巴。
他在叶兑的手里，很不高兴的样子，小嘴一扁一扁的，一只手挣出来，抓啊抓的。我迟疑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小小的脸，他马上盯着我瞧，想了想，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放在嘴里吸起来。我吃惊地把手使劲一扯，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糟糕，他一哭就停不住！”叶兑分明慌了。
我也有点发蒙，这么小的家伙，怎么嗓门这么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胡乱地又伸手想捂住他的嘴，他倒不客气，抓住我的手又想往嘴里塞，哭声也就缓了下来。
“他是不是饿了？”我问。
叶兑一脸茫然，僵着身子，“他饿不饿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件让我很不舒服的事。”
不用问什么事了，叶兑的衣襟上湿了一片，而且那湿意还在继续扩张。
没办法，我实在是控制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小娃娃变脸变得快，居然也咧开嘴笑了，他的笑容像天上的阳光，照亮了我的心。
从那天起，我彻底被小娃娃迷住了。叶兑曾经说，不是小娃娃夺走了阿妈的生命，而是延续了她的生命。他说的时候我听不进去，现在却越想越对。德吉大婶说也不能就这么“小娃娃小娃娃”的叫，请法师给他起个名字。法师却总是叹口气不做声。我去缠他，他却说再想想，叶兑在一边就说要不让达瓦起好了。我美得很，连连说好。叫什么呢？我想了半天，哈，我叫“达瓦”（月亮），那我的弟弟叫“尼玛”（太阳）好了！法师不做声，叶兑看了看法师，然后跟我说叫“尼玛”的太多，换一个好了。
不换！就叫尼玛！法师叹了口气，他最近总叹气，叶兑居然也叹了口气。不管他们，就叫尼玛，可是我真不喜欢这种他们知道什么，担心什么，可我却什么也不明白的感觉。
我从此忙碌了起来。尼玛成了我生活的重心，我带着惊奇的感觉看着他成长，小婴儿几乎每天都有一些新的变化，他胖胖的小手和小脚丫，他睡觉时无意识的笑容，他吮手指的样子，他看我做鬼脸时骨碌碌转的大眼睛，他翻身，他试着爬……他身上的每一样东西，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深深的着迷。要是按我的心意，我每时每刻都想和尼玛在一起。可是叶兑不让。
叶兑说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能成天游来荡去，当个什么也不懂的人，应该学习。我刚反驳说我懂的事很多，这个可恶的家伙就斜着眼瞧着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气死我了。我学！我最恨别人把我看扁！我一定要比这小子强！
不久我就发现这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虽然我并不认识太多的人，但也能辨别出叶兑聪明到了可怕的地步。他跟法师学习梵文，很快他就比寺里很多学的很久的人学的都要好。法师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的出，他很赞赏叶兑，比较明显的例子就是他空余的时间大多都给了这个家伙，教导我的时间大大减少，结果我的教育任务就落到了这家伙身上。
开始是有点不服气的，但我没抱怨多久。法师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我汉人的文字和知识的，我也一直就对汉人的书很有兴趣，可惜寺里并没有多少。叶兑懂的东西很多，教我的时候，就自己写下来给我看。有一次我问他，要是他记错了怎么办，那我不是学错了，他就横了我一眼，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狂地很。
其实我很喜欢学习，汉人的知识里有好多很有意思，对我的吸引力一点也不亚于大寺里的那些宝藏。不过我总有些弄不清楚的东西。比如有一天叶兑教我学《论语》，法师说过那是圣人的话，让我好好学，里面说“人无信不立”，说在“信”和吃饱饭中间只能选一个的时候要选“信”，我就很奇怪，没饭吃人都要死了，还要什么“信”？
叶兑想了想，问道：“达瓦，要是法师让你在一个地方等他，可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来，你会怎么想？”
“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耽误了，他一定会来！”
“要是你的粮食都吃完了怎么办？你还等下去吗？”
我摇了摇头：“不等！我要先去找粮食，然后再回来等！”
叶兑呵呵地笑了：“真是你说的话！好吧，要是你去找粮食的时候，法师来找你，结果你们两个错过了呢？”
“那我就去找他呗！”
“再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不会，”我摇摇头，“怎么会找不到。我去找粮食的时候会给法师留信的，让他等我，他要是等不了，也会给我留信的，怎么会那么笨找不到？”
叶兑笑着拍了拍我的头（他总拍我的头，其实他知道不应该拍）：“达瓦，有时候事情不是我们能掌握的。好吧，换一个问法，要是尼玛遇到了危险，你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去救他，你在路上没了粮食，饿得很，那你是去救尼玛还是去找粮食？”
“我都饿得很了，怎么救人？”
“你……”叶兑瞪着眼睛看着我，语塞。
我哈哈大笑，笑得叶兑一直瞪着我，直到我笑出了眼泪，他的脸色才恢复正常，他也笑了：“你故意的。”
我使劲收了笑：“谁让你老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总举些傻傻的例子，生怕我听不懂。”
叶兑摇摇头：“好吧，算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其实我明白了，你想说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法师和尼玛，对于别人也有他们要守住的‘信’，对不对？”
叶兑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很温暖的东西，我很喜欢他这种眼光。“对，你很聪明。”
“那，叶兑，你要守住的‘信’，是什么呢？”他对他自己的事，说的很少，我很好奇。
他不说话，那种有时在他身上会出现的哀愁的感觉又开始弥漫，我赶忙打岔：“圣人说要讲‘信’，可是你前几天给我讲过的那本《孙子》里又说，‘喜信人及好信人者，当欺之。’汉人说话为什么颠三倒四？”
叶兑摇了摇头：“达瓦，你要是圣人的学生，他会喜欢你的，因为你能举一反三。可惜我不是圣人，我都快让你问糊涂了。”
我嘻嘻一笑：“不管，你要给我讲明白。”
他认真地说：“大道理，可以由别人告诉你，但到底怎么做，你慢慢长大，要自己体会。我只能说，做人的道理不只一种，全看你要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我更喜欢孟子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以此行事，可以无憾！”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忽忽又是一年。
我现在不太喜欢秋天，寺里本来就是香火缭绕，想看到花和草就要到寺外去，可是寺实在是太大了，以前我很少出去，也没觉得什么。自从叶兑来了，我开始喜欢和他往外跑。叶兑很喜欢寺里的壁画、五彩缤纷的经幡、精美的法器，可是我看得出，他更喜欢夏天时山峦上碧绿的草，一群群觅食的羊羔，还有那远处萦绕在山腰的朵朵白云。我也渐渐喜欢让微风吹在我的脸上，闻那随着风飘来的野花的香气。不过秋天一到，这片青绿就逐渐被浊黄取代，天也会渐渐冷下来，我又要成天待在寺里了。而且，背经考试又要开始，法师又该到南寺去了。我想和他一起去，可是又不舍得尼玛，真是苦恼。最后还是法师说让格桑曲珠大叔和德吉大婶都留在北寺，我才恋恋不舍地和法师还有叶兑一起去了南寺。
已经有好多人从外地赶到了这里，除了喇嘛们，还有好多印度、尼泊尔和蒙古的僧人，百姓们也都在寺外扎起了帐篷，到处都是香烟缭绕。法师要准备问答的事情，我就拉着叶兑到处跑，有趣极了。
考试终于要开始了，喇嘛在一起颂经，还有一些穿着大红的袈裟，抬着长长的法号吹奏。各种仪式庄严地进行着，朝圣的人们也跳起了踢踏舞和果卓舞，期望着神的赐福。参加考试的喇嘛们要回答各种问题，法师则是最后讲经并对大家的回答进行评点。我对喇嘛们的问答不感兴趣，只是在等着最后法师的登场，我的父亲是人们公认的佛学深湛的高僧，我自豪得很！法师开始讲经了，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时而发出由衷的赞叹。我骄傲地左顾右盼，看那些崇敬的面孔。
突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的叶兑已经沉声问：“你干什么？”一手紧紧抓住了我
我转过脸，一个人站在我身侧，他笑着看我，用低低的声音问我：“达瓦，你不认识我了？”
叶兑听他叫我的名字，手松了松，不过还是抓着我的手。
我疑惑地看着那个人，他很年轻，看上去比叶兑大不了几岁，个子很高，瘦瘦的，眼睛细长细长的，却亮得很。他和一般的康巴人一样，穿着皮袍，额上绕着丝带，腰间别着藏刀，很眼熟啊，我认得他吗？
正在努力地想，那人摇了摇头：“达瓦，你怎么能和别的小孩子一样爱忘事，我可是一看你的金眼睛就认出你了。”
金眼睛，金眼睛……啊，我想起来了，我差点蹦起来，“和……”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嘘，别叫！”
他看了叶兑一眼：“达瓦，告诉法师，明天晚上我会去见他，别让别人知道是我来了，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可是，为什么……”
“是为了法师好，记住！”
他匆匆地走了，我茫茫然。过了一会，叶兑拉了拉我：“达瓦，我们走吧。”
叶兑没问我，那人是谁，只是一直拉着我的手。
他叫和世剌，两年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人们都叫他“周王”。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和世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