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碧水》负喧琐话

2、伤逝

　　昏暗的油灯下，阿妈闭目躺着，摇曳灯光把她的脸映得时明时暗，她的头发被汗浸得像刚在河水里洗过，近看看，脸色很不好，嘴巴干得发黑，可颧骨却格外的红。
　　我和法师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知道是个男孩，法师的脸色很怪，分不清是喜是忧。我只是匆匆看了那个孩子一眼，红通通，皱巴巴，丑得很。格桑曲珠大叔的妻子德吉大婶说阿妈很不好，难产、流血什么的，吓得我赶忙跑到阿妈的床前守着。法师也坐在床边，我靠在他的身边，他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冷很冷，冷得我只想打哆嗦，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开，因为握着他的手，我才会安心。
　　阿妈怎么会这样？法师因为要主持秋季佛经考试，必须去南寺，德吉大婶要照顾阿妈，法师才第一次答应带我到南寺来，还不到一个月，我一向健康的阿妈怎么就这样了？
　　喇嘛们在屋外念着经，我越来越惶恐，阿妈怎么还不醒？她的呼吸很乱很乱，却越来越轻，到后来轻的简直就听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法师放开了我的手，他轻轻地抚了抚阿妈的脸，然后拢了拢她散乱的发辫，突然他的手开始发抖。不停地颤抖，他的身体也在摇晃，轻轻地摇晃，我大惊：“法师，法师你怎么了！”两行泪划落他的脸颊，好半天好半天，他站了起来，无比庄重地双手合十，开始念诵经文。
　　法师在为阿妈祈祷吗？他为什么要哭？
　　德吉大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近来，她搂住我，她居然也在哭。
　　“大婶，怎么了？”我轻声地问，“法师为什么哭？你为什么哭？”
　　大婶的声都抖了：“达瓦，你阿妈到佛爷那去了，她不和我们在一起了。”
　　我不明白，不明白，她骗我，骗我，阿妈是睡着了，她是累了睡着了！“法师！”我要问法师，我回过头，法师闭着眼睛，他的脸上还是流着泪。
　　我觉得很冷很冷，比刚才还要冷。德吉大婶哭着要来搂我，不，我摇着头，不，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跑得远远的！
　　我大叫了一声，跑了出去，我跑啊跑啊，一直跑，跑到再也跑不动了，我跪坐在草地上，他们在哭什么，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懂！我不想懂！

　　好些天过去了，我终于明白，阿妈是真的走了。奇怪，我哭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尤其讨厌那个孩子，如果不是他，阿妈就不会死。法师瘦了很多，可他更担心我。他让德吉大婶照顾孩子，他自己经常陪着我。我比以前更依赖他，几乎是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寺里有事不能跟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游荡，谁也不理。

　　我坐在草地上发呆。一个人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木然地转过头看，是叶兑，那个说我是汉人的少年，对啊，他也和我们一起回北寺了呢。
　　天色渐渐暗下去，月亮升上了天空，今天的月亮没精打采的，像没蘸酥油的糌粑团。我觉得无边的天像压在自己的头上，坐在广阔的草地上，我就像一粒小小的青稞，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自怜”。
　　“这里很美，雪山、河水、草原、大寺，都非常美。”一直沉默的叶兑突然开了口。
　　谁要知道你家的事！我不做声，他还是自顾说下去。
　　“我的家在宁海，离这里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雪山，，可是那也有很多很美的山，法师有没有给你讲过，我们汉人有个很了不起的诗人，叫李白，他写过一首很好的诗，赞美我家乡那的天姥山；那里没有重曲河，可是我们那有五条更清澈的河，我就在凫溪边上长大，水里有好多的鱼，夏天的时候我在溪里捉鱼，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我喜欢一个猛子扎下去，金光就被打碎了，更好看；那里没有草原，可是有很多高大的树木，我家门前有一棵樟树，我和好几个小孩合抱，都抱不过来；我们那里没有这么巍峨的萨迦大寺，可也有很多寺庙，我爹爹第一次带我去吉祥禅寺的时候，我惊呆了，觉得真是广殿崇楼、金碧辉煌，哦，对了。那里从来没有蛛网的，真是神奇……”
　　我转回头，盯着他，他的脸上带着笑意，他的眼睛很亮，即便在这昏暗的月光下，也能看到那里面的神采。我不由得有点嫉妒，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承认我的心里有了一丝丝的好奇，于是就打断他：“那么好，你回去啊，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叶兑的嘴边还是挂着一丝微笑，可是眼里的神往不见了，一种哀愁却逐渐地弥漫开来：“回去啊，我很想，可是我的家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瘟疫，我们村大多数的人都得病死了。我们家只有我活了下来。所以达瓦，我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感觉。你总是跟着法师，你怕他也会出事吗？”
　　讨厌的家伙，讨厌！他总是这样，在我面前装出一付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一种很痛很痛的感觉，我的眼睛也很痛很痛？
　　他看着我，用那双带着哀愁的眼睛看着我：“达瓦，哭出来比较好一些…..”
　　“我不要，”，我抽抽鼻子打断他：“我不要哭，没出息的小孩才哭！他们都在哭，他们一哭阿妈就走了，我才不哭！”
　　“你这样法师会很担心！达瓦，你知道吗，我爹娘去世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哭了一天一夜！很没出息吗？可我真的很伤心，然后我埋葬了他们，我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可我还要活下去。流眼泪不是没出息，哭过之后会更坚强，达瓦你是大孩子了，不要让法师再担心。”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的眼睛好痛，他伸出手，轻轻拍拍我的头，我怔了怔，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拍别人的头，应该挥开他的手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动。他那种沉沉的哀愁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弥漫在我身边包围着我。我的脸颊突然间凉凉的、湿湿的。
　　我放声大哭，使劲哭，使劲哭，叶兑揽过我，他像晃着小婴儿那样轻轻摇着我，我靠在他身上，他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我哭得更厉害了。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我抽抽噎噎的靠在叶兑的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