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和昙花》尾花先生

5、第五章

　　我对旧居也是记忆模糊。妈妈带着我从小巷子拐进去，直直走，再在右手边第一个路口往里走，直到最僻静的地方。那一带已经几乎没有住户了。
　　推开门，就是蔓藤缠绕，阳光细碎的景象。
　　童年的记忆像呼呼吹来的过堂风，直往脑海里钻。微风的午后。菊花茶的甘甜。墙角的青苔。屋檐上半人高的野草。如影随形的清凉。后院的花园兀自茂盛地滋长。黄色的花朵爬满了藤架。青翠的草木时而摇曳在没有人光顾的阴影中。
　　养过的猫，画在墙壁上的水彩画，飘在院子里的衣服，黑白相框里爷爷奶奶和蔼的笑容，都是那么清晰。
　　慢慢地，边走边看，许多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声音渐渐地重新被记起。
　　妈妈指着后院一排排空荡荡的架子，说：“那些花都是从这搬过去的，月季放在这，红中在那，石竹在边上，吊兰在上面一点……”
　　“那呢……”我看着走廊那一边，浓浓淡淡的光影徘徊的地方，男孩垂着眼帘，半靠在柱子边，无声地跟我打招呼：“嗨。”我第一次在白天，在家以外的地方看见他。
　　“那边啊，家里的昙花就是从那搬的。我记得还是你小时候非要放在那的，这么多年了，就一直放那边。”
　　“啊？”这下我真的目瞪口呆了。就知道这个家伙的出现绝对没那么简单。
　　妈妈去杂物间翻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搬走的东西，我没跟去，而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男孩面前。他站立在台阶上，我的头刚好到他的胸前。阴凉的过堂风吹过，我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的感觉，再一想，原来是那夜闻见的昙花香。
　　“喂，其实你是昙花精变的对吧？聊斋里都这么说，花神化作人形，陪伴苦读的书生，待到功成名就的时候就消失了。是不是这样啊，昙花先生？”
　　他“噗”地一声就笑起来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再想。”这个动作很温柔，好像很久以前谁也曾这么慈爱地抚过我头。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对我旧居的一切非常熟悉，甚至连我小时候偷偷埋在土里的螺丝钉都知道。顺着他比的方向，我真的挖了出来，小小的一颗，被泥土掩埋多年，变成了灰褐色，铁锈暗沉。
　　妈妈还没有出来，大下午的阳光被高高的枝桠切割得七零八落，院子里凉风阵阵，泥土和芳草的香气四溢，身边男孩说话轻声细语，真是舒服极了。我眼皮渐沉，迷迷糊糊间，坐到了石阶上，冰凉又光滑，像男孩的手。

　　时光在那一刻突然停止，我像坐在小船上摇摇摆摆，所有的场景如退潮般急速地倒退，眼前所见不断地变幻，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花开花谢，四季顷刻更迭，然后我看见了……童年。
　　年轻的爸爸一手抱着花盆，一手牵着小女孩，弯着腰从藤架下走过去。
　　小女孩仰起头，天真地问：“爸爸，昙花什么时候会开？”
　　“很快了，耐心地等它就会开了。”爸爸温和地说，瘦削而苍白的脸庞布满笑意。
　　“昙花开了，爸爸的病就会好吗？”
　　“嗯，会的，到时候爸爸和小咪一起看花开。”
　　“那我们把昙花放那好不好？”小女孩指了指走廊的边角。
　　“为什么要把它和别的花分开呢？它会很孤单吧？”爸爸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头，含笑地问。
　　“它那么单薄，你看，这个绿绿的东西上还长了个长长的白色家伙呢，要是被风吹被雨淋，会不会就开不了花了？”
　　“那白色的是花骨朵。来，爸爸帮小咪搬到那去。哈哈，这可是小咪的花。”
　　“这是小咪的花吗？”小女孩开心地笑，踮起脚尖，对爸爸怀里的昙花说，“请和小咪一起长大吧。”

　　可是小女孩却没有能等到和爸爸一起看昙花开。
　　她和妈妈从殡仪馆回来的时候，满院花草依旧，余晖寂寥。踩着石阶上走廊，小女孩看到昙花那白色的花骨朵已经枯萎了，软绵绵地搭拉着，呈现出黄褐色的颓败，就像她当时的心情。想到爸爸，不觉又哭出来。
　　泪眼朦胧中，有个小男孩向她走来，白白净净，往跟前一站，礼貌地向她伸出了手：“小咪，你好，以后就由我来陪伴你吧。”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谢谢你和你爸爸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会陪你一起看昙花。”小男孩郑重地自我介绍。
　　“可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昙花也死了。”小女孩奋力地打掉男孩的手，大哭起来，泪水汹涌。
　　妈妈以为小女孩是伤心过度了，连忙抱着她柔声安慰。
　　在爸爸去世后，她常常见到那个小男孩，有时在屋檐下，有时在书房里，友好地冲她挥手。她每次都吓得躲在妈妈的怀抱里。妈妈完全不明白，总是无奈地说她几句。习惯了这一切之后，小女孩偶尔也会跟小男孩搭话：“喂，这花什么时候开？”
　　“再等等吧，耐心点哦。”
　　“这次一定要看到它！爸爸说要和我一起看的，可是他说话不算数，你会吗？”
　　“不会。”小男孩信誓旦旦。
　　两颗小拳头在洁白的月光下碰到了一起。
　　“许诗怡，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妈妈的怒喝声从身后传来，两人吓得面面相觑，互相吐舌头。
　　昙花要再度盛开的时候，妈妈却带着小女孩搬家了。
　　“我们不把花搬走吗？那是爸爸的……”小女孩哀怜地扯着妈妈的衣角。
　　“放在这，以后再回来看啊。”
　　我便对那昙花说：“以后我会回来的。”
　　可是，以后就再也没“以后”了。妈妈工作的繁忙，孩子心性里的健忘，渐渐地，谁也记不得童年时光里那小小的温馨和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