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们来一发》暖狸

35、7

　　我得给她一个解释。然而我了解她，她不会接受我去找唐玄奘度化她这件事。对她来说，做人是令她恐惧的事情。

　　可是我知道，做人没有那么恐惧。至少，比她做一个被怨气戾气包裹的妖强。何况她这个妖，天不肯收地不愿载，无论多少年她都只能孤身飘零。我知道她不愿意做人，我也知道自己擅做主张对她来说并不是好事。可我没有选择。长此以往，她背负的怨灵越来越重，甚至可能成为怨念的化身完全失去本性，到时天怒人怨就只能自取灭亡。我不能让她这么下去。

　　沉默许久，我说，“我去找唐玄奘。”

　　话刚出口，她就掐住我的咽喉，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为什么？”

　　“我不想再做神女。”我说，“我想做个普通人。唐玄奘可以帮我。”

　　“做人？”她并不能理解，手上力道也没松，“你想做人？”

　　我笑笑，“你不了解我，夫人。”握住她的手，我看向她的眼睛，“你不知道，我们神女一族世代被神族诅咒。我恨透了这个诅咒。”

　　她狐疑地看着我，到底手上缓了缓，“什么？”

　　“我的寿命，历代神女的寿命都只有三十岁。”我说，“我们身上遗留着神族的血脉，因而拥有特殊能力。但也因此受到神族诅咒，每一代的神女都只能活到三十岁，而且没有生育能力。今年我二十七岁。”

　　我苦笑一声，“每一代神女都想化解这个诅咒，可是没有哪一代能够成功。直到我这一代，金蝉子转世历劫，普度众生。你知道吗，像金蝉子这样的大能转世千年难得，这是我们神女一族唯一的机会，我不能放弃。更何况，我爱你。”我说，“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我想陪你，走的远一点。”

　　她眼神一软，掐住我咽喉的手变成了抚摸，声音中透出疼惜来，“我可以让你成为妖，只要你吃了唐僧肉——”

　　“不可能。”我摇头，“我不是普通人，我的寿命全靠身体里的神族血脉延续，它骤然消失的时刻就是我死亡之时。就算吃了唐玄奘，我还是会死。”

　　她身子一僵，抱住我，“不，唐玄奘是金蝉子转世，吃了他就能获得他的元神，就算不能拔地飞升，也会长生不老。”

　　“你真的相信，吃了他的元神可以拔地飞升吗？”我心中叹气，“神仙岂有那么容易做。就连长生不老——”我抱紧她，“吃了他，长生不老是空，惹得神界追杀才是真。夫人，这是神明的谎言。你想想，连我的血液都能伤到你，你又怎么能以怨灵之身吞下至阳至刚的佛尊元灵！便是吃了他的肉身凡胎，只会徒增麻烦。”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却固执道，“我不信！”

　　“你还是执意要去做？”

　　她没说话，但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我没有阻止她。我相信那个来自东土大唐的和尚。唯一令我不安的，只有孙悟空那厮。他会不会完全听从唐玄奘的话？

　　她幻化成凡人模样，先后去找了唐玄奘两次试图把他捉回来，可两次皆被孙悟空一棍子“打死”。她气的脸色乌黑，对孙悟空恨得牙痒痒。我本想劝她，可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便知道劝也没用。第三次，我提出要求，“带我同去。”

　　她不肯。她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人去了有什么用。

　　我笑她傻，“我是人啊。孙悟空火眼金睛看得出你是妖，可他同样看得出我是人。他不能伤人。你无法靠近唐玄奘，我却可以。”

　　她眼睛一亮，然而雀跃的情绪还没起来却又落下去，她皱眉问，“可是，唐玄奘不是认识你吗？”

　　“正好，我帮你把他请回来。”我说，“让他助我化解身上的诅咒，也全你捉他之意，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她这才高兴起来，“明日就带你同去。”

　　然而是夜，我却还是不安。明日，明日就是我曾经看到的她的未来。她被孙悟空的金箍棒打得灰飞烟灭。我惶恐不安，她却兴致勃勃地撩拨着我的身子，以为我是害怕，便极尽温柔地贴在我耳边安慰我，“别怕，我会保护你。”

　　我抚摸着她的骨骼，心里想着往生镜里看见的她做人时候的模样，越发心疼得厉害。许是因着明日之事而心情极好，我不过是无心抚摸，她却很快动情地□□起来。逐渐加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一声声断断续续低不可闻地嘤咛，她唇齿间发出的美妙声音让我浑身酥软不能自拔。

　　春宵苦短。

　　午后时分我才醒来，睁眼就看到她满目的柔情。她睡眠极短，几乎不怎么需要睡觉，我不知道她到底看了我多久，只是她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在等我。

　　“醒了？”她说。她的声音竟然也有几分哑。

　　我点点头，伸手搂住她。

　　“该起床了。”她由着我抱住，含着笑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她说，“你该吃东西了。”

　　我不肯动，闭着眼睛说，“要不，明天再去吧。”我心里砰砰跳，“左右也不差这一天。”

　　她轻笑一声，“你明天也会这么说。”她知道我的意图，却并不点破，只兀自道，“我是一定要去的。”

　　我要是不起，她就会自己去。我用力抱她一下，“我起。”

　　她笑起来。她的笑容比任何景致都夺目。

　　我问，“你喜欢每天醒来怀里抱着我，或者被我抱着吗？”

　　她点点头，“喜欢。”

　　“你愿意和我一起，就这样生活吗？”

　　“愿意。”

　　“那你答应我，”我朝她伸出小指，“你要等我。拉勾！”

　　她眉头一挑，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宠溺地勾住我的手指，“我答应你。你起床吧，我当然会等你。”

　　她化作一个老人家，等在茅草屋里。我劝她，“反正还是会被孙悟空看出来。要不，你躲起来吧，让我来。”

　　她起先不肯，但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左右我是人，她不是。她就化作我腕上一串骨链。

　　我仔细欣赏手腕上的她，目不转睛，忍不住抚摸着。却不料听到她有些颤抖的恼羞道，“你……别乱摸！”她让我不要再碰。

　　顿时让我笑出声来。

　　却在这时听到敲门声。我连忙放下衣袖，挡住腕上的她。去开门，果然门外站着师徒四人。

　　唐玄奘看见是我，“原来是女施主，阿弥陀佛。”

　　孙悟空却眯了眯眼睛，一双火眼金睛仿佛看透我全身。我不由得伸手，掌心覆在手腕上，彻底挡住了孙悟空的目光。他又冷笑一声。

　　我招呼着唐玄奘坐下，猪八戒和沙悟净已经开始吃房间里为他们准备好的素食。只有孙悟空，还是眼神像刀子一样的盯着我。

　　我不管他，只问唐玄奘，“圣僧，可还记得您答应过我的事？”

　　“自然。”

　　“那，能否请您随我回白骨洞？”话一出口，我就觉察到手腕上骨链一动。

　　唐玄奘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我又说，“可是，能不能只带您另外两个高徒？”我看一眼孙悟空，“这位师父杀气太重，让我浑身不自在。”

　　孙悟空眼神更狠厉了些，吓得我手抖。他正因为“误杀”白骨夫人两次而被唐玄奘冷淡，果然唐玄奘听完就说，“那悟空就留下看行李好了。”

　　“什么！”孙悟空气的跳起来，“你竟然让俺老孙看行李，俺可是齐天大圣！俺告诉你，白骨精就在这个女人身上，她们是一伙的，你简直有眼无珠——”

　　他没说完，唐玄奘做出念咒的手势来，孙悟空立刻脸色一黑，闭上嘴巴甩了筷子摔门而出。

　　猪八戒打量着我，说，“大师兄真是，看见谁都说是妖怪。这位女施主肯定不是，我在西云国还见过她的画像咧！”

　　沙悟净接口，“这位女施主，不就是西云国的皇后吗？”

　　“正是。”我朝他们合掌施礼。

　　“告示上写，西云国的皇后被白骨精掳走了，没想到皇后您还活着。”沙悟净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嘀咕道，“不会是白骨精变来骗我们的吧？大师兄不会说谎的。”

　　唐玄奘合掌笑笑，“女施主确实是皇后，为师见过她。她确实活着。”

　　猪八戒和沙悟净听唐玄奘这样说，顿时安心下来。他们要在这里歇歇脚，孙悟空不知道哪里去了。手腕上的白骨夫人却开始蠢蠢欲动。

　　我明显感觉到周遭怨气凝聚起来，这是她在蓄力。我连忙捂住手腕上的她，“不要在这里动手！等我把他带回白骨洞！”

　　然而周遭怨气未曾消减。她兴奋地有些得意忘形。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炸开。孙悟空举着金箍棒，毫不留情地朝我手腕处砸下来。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是第三次。

　　我一直在等这一刻，唯恐它会发生。然而它还是发生了。

　　“啊！”我失声尖叫，攥紧手腕捂在心口。

　　然而我怎么快得过孙悟空的金箍棒！我难以形容自己被什么打中拇指根处，却好似震碎了我的筋骨脉搏。

　　失去意识前，我听到孙悟空一声惨叫，似乎是唐玄奘开始念紧箍咒。

　　醒来时，我的魂魄已经离体。才发现，她亦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可是，她看不见我。她现在太虚弱了，根本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倒在我的尸体旁，佝偻着抽搐着，死死盯着我的尸体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她只能拼尽力气紧紧勾住我的小指。

　　我想触摸她，却也触不到。

　　唐玄奘看到了我，他问，“女施主！”

　　她听到唐玄奘的话，身子一颤，迫不及待地顺着唐玄奘的目光寻找我，可她的眼睛里是一片空，她自顾不暇，如何还能看到我。

　　我说，“圣僧，请度化她。我的寿命未尽，三十岁才能寿终正寝，但我愿意用余下三年的生力助您化解她背负的怨灵。请您告诉她，只有她的怨灵能帮我化解诅咒，能助我转世为人。”

　　唐玄奘皱眉，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我祈求他，“可以的，我背负着诅咒，只有我们这一脉还有着神族血脉就无法摆脱诅咒，我度化她，她也能度化我，这不是谎言。”

　　唐玄奘合掌，跟她说了我交待的话。她怔住，却久久没有动静。

　　我捂着心口，唯恐她会拒绝。唯恐……我在她心里没有那么重要。

　　然而，她终究强撑着坐了起来。我看到她合起双掌，对着空气说了两个字。

　　——等我。

　　好，我等你。我终于能够笑起来，她答应过我，会等我。

　　来生见。

　　我姓羌，二十七岁。逛街买骨链的时候，遇到一个女人。她是那家店的老板，她说，我买走的那串骨链叫前世今生。她说，她是白骨夫人。

　　她说，她在等一个人。

　　真巧，我也在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