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胡思乱想短篇集）》洛无奇

6、最爱我的那个人

　　“辛小姐，又有人送花了。这个月第三次了呦。”
　　助理丁丁将一大束白玫瑰捧了进来，装出一副机灵相，冲我眨了眨她刷得黑漆漆的大眼睛。见我表情冷淡，没有搭话的意思，识趣地转身退了出去。

　　不用想，那几个年轻的一定又聚到一处谈论我了。她们感兴趣的是，到底怎样一个男人，才会对我这高薪臭脸的老女人大献殷勤。
　　最爱出风头的MOMO不止一次跑来试探：“辛小姐，您这位白马王子真浪漫。什么时候带来让我们见识一下？”眼角眉梢带着得意，分明一副看笑话的神色。
　　“送花的人，我也并不知道是谁。”她们听了，彼此交换着眼神，不信。

　　一群“青春曼妙”常年被一个“人老珠黄”领导、压迫，自然充满了反抗和不满。我不屑回击。
　　在智慧、手段、和资历上战胜不了我，只能靠年纪来向我挑战。真可笑，人都会老，却并不是每个衰老都能带来成功。

　　过了这个生日，我就三十八岁了。眼角皱纹不断滋长，脸上肌肉渐渐松弛。双下巴若隐若现。这张脸，自己看了都毫无兴趣。何况男人。
　　去询问送花上来的小弟，他一副了不起的嘴脸，说他们花店是连锁企业，收银的只管收银，登记的只管登记，他是只管送货，别的一概不知。

　　回头想想，充满了鲜花、热吻，和甜言蜜语的爱情，我也曾有过。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幽默帅气，是大学同学。他头发极短，紧贴着头皮。眼睛不大却很有神，笑起来傻傻的。毕业之后，我要去大城市发展，他拗不过父母，留在了遥远的南方小城。我们靠电话和邮件坚持了两年，最终分开了。
　　第二个男朋友是酒吧认识的。热情，体贴，总会在细微处花心思哄我开心。交往半年后，我怀孕了。他再也没出现过。
　　第三四五六七个，面目模糊，无非是认识了，好上了，冷淡了，再见了。
　　他们一个个，都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不会再送任何东西给我——哪怕是句问候。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几个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我们会精心地为彼此庆祝生日、纪念日，细心体味各自的情绪变化。我们曾约定一辈子亲密无间，到老了也要围坐在一起吵闹八卦。
　　后来，一个回去了老家，一个嫁去了国外，一个天南海北到处飞，抓不住踪影。各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想必再没心思为千里之外的我准备什么了。

　　那送花的人，不是爱人，不是朋友，更加不会是亲人。
　　爸爸是癌症去世的。他生病的时候，我恰巧得到了一个升迁的机会，没时间飞来飞去。那时我总侥幸地希望，奇迹会发生在他身上，可惜没有。
　　手术后他只活了一年。那一年之间，我请假陪过他一个月。他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听说他很想我，我很内疚。
　　妈妈是个有福气的人，没受什么罪。脑出血，晚上睡着的时候，就过去了，无知无觉的。
　　曾经的一家，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心中疑惑着，白玫瑰依旧持续送来。而且又添了新花样。生日时，收到了一个限量版的名牌皮包。然后，在长假之前，收到了去云南旅行的往返机票。
　　看来，绝不是消遣那么简单。如此有心有力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我的上司乔先生倒是一向殷勤周到，也财大气粗。几次私下接触，他也表现出了一些言语的暧昧和动作的试探。不过他是有家室的人，小孩已经念初中了。有钱的老男人，身边不缺急功近利的漂亮女孩。再风流，也犯不着招惹一个半老徐娘。
　　我这年纪，见过风浪。私以为，他不过是做一种情感投资，将我拉拢在身边，防止我另谋高就，带走手下大笔的资源。
　　难道，他的虚情假意里头，竟也夹杂几分真？

　　等等，还有一个！
　　记得是朋友婚礼上认识的。那家伙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没什么显赫身家也没什么过人才干，竟然胆敢号称是对我一见钟情。还对我展开攻势穷追猛打，每日电话不断，早晚问候，送吃送穿，车接车送，大有不把我追到手誓不罢休的地步。一开始我对他极度厌恶，看到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就无比反感。可人毕竟是情感动物，被关怀呵护久了，总会有小小感动。
　　只是，这狂轰滥炸地追求，在第三个月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都说感情的保鲜期只有三个月。随他去吧。我自然也要做足姿态，从此对他不闻不问，仿佛写错了字一样，随手抹去，不留痕迹。

　　细想来，这人算是少见的真心待我了。难道是他又杀回来了？这次改变策略，由明攻转为暗战了？
　　旁敲侧击向朋友打听，得知了一个惊悚的消息，就在他追求我到三个月的时候，因为一场交通事故，死掉了。所以他不是不爱了，而是爱不了了。
　　如果我是十八岁，一定会给自己编造一个浪漫的幻象，虚构着他变成了鬼魂，依旧爱我，默默地为我送上鲜花和礼物，默默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守护我的人生。
　　可惜，我三十八岁了。

　　接下来，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与同事闲聊，说对一套正版碟片很感兴趣，不日，收到碟片。路过街口新开张的西饼屋，对货架上的起司蛋糕多看了一眼，隔天一个鲜香浓厚的蛋糕送货上门。逛百货公司，试某一款香水十分中意，自然也收到了香水礼盒。极致，在某个下班的路上，听到交通电台有人为我点了我最爱的歌……

　　那些从未大张旗鼓说出去的需求和愿望，竟都得到了满足！我的后背一阵幽幽发凉，难道，真的有一支痴情的鬼魂，整日游荡于我身边，注视着我吃饭睡觉上班下班？窥视着我的喜怒哀乐欲求得失？

　　在迷惑和恐惧的逼迫下，病急乱投医，委托一家私人侦探社，帮我追踪这个不肯现身的守护者。
　　对于委托事项，我特意询问，如果有灵异的成分，是否接受？社长一愣，肯定地答道：不管是人是鬼，只要存在过，留下过痕迹，都能查探得到。

　　他们效率很高。一个星期之后，就帮我找出了那个人。社长把拍摄的碟片交给我，并意味深长地叮嘱我，要好好对待那个人。

　　回到家，我把碟片插入机器，随着光驱吱吱的转动声，影像出现了。
　　画面轻微地晃动着，摇过花店的光鲜招牌。一个深色西裤步入画面，在各色花卉中流连。镜头向上摇去，白色衬衫，浅驼色羊绒围巾，长发，圆润的下巴，赫然……是我的脸。
　　那个“我”神色自若地挑选了一束水润娇媚的白玫瑰，付了钱，流利地对登记员说：“对面街上，香港大厦，十三楼，辛小姐收。”

　　登记员显然对我早已熟识，热络搭话：“这辛小姐是您朋友吧，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看您这么上心。每周都送花给她。”
　　画面中的我微微一笑，望着玫瑰花感喟说：“她呀，是我最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

　　不论人生沦落到如何不堪惨淡，世上总会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