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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苏茹 ...

  •   苏茹就是这样进入他们视线的。
      人们看到她开始相伴于谢朗身旁,或感叹她的娇柔动人,或为王藉感到不平。也许人们在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把王藉自动划入了应当受到同情和怜悯的名单之中。他们会想,阿胡是多么地薄情啊。
      难道王家的女儿,还不能够让他感到满足的吗。
      更何况,她才十八岁呀。
      十八岁的女子,不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娇艳的时候吗。
      他可真是狠心啊。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传入了谢朗的耳里。有一天天气晴朗,微风轻拂的时候,他去看王藉,笑着对她说:
      夫人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现如今,全建康的人都在斥责我是个薄情的人呢。
      你难道就不愿意为我分辩下么。
      大人。王藉抬起头答他,大人又何须为外人的风言风语而感到苦恼呢,娶妻纳妾,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大人又何必为这些无谓的小事而感到伤神呢。
      或许外人的话并不能够影响到他们分毫,然而苏茹的反映却不能不让谢朗感到烦心。晚上的时候,她瑟瑟地缩进谢朗的怀中,用颤抖而娇媚的声音对他说,大人,妾身恐惧极了。
      谢朗不解,问她,你因为什么而感到恐惧呢。
      妾身对夫人,恐惧极了。
      怀中的小女子说。她瞪大了美丽的杏眼,那是王藉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娇艳的神采。她的脸贴在他翕弱的胸膛之上,每一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都悄悄地捶打着谢朗的心房。
      他们都说,像妾身这样低贱的下人,竟然能够成为您的妾,这是很不合礼数的。
      而夫人……
      夫人有那样高贵的出身……
      她是容不下妾身的。
      因而妾身,怕极了。
      谢朗沉默了。他轻柔地推开了苏茹,疲惫地合上了眼。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有些后悔今晚来到了苏茹的房中,他想,夫人她,必不会对我说这样愚笨的话的。王家的女儿,和奴仆出身的女子,果真是很不一样的啊。或许夫人并不比她美丽,然而她却是高贵而聪明的,她比美丽娇艳的妾更懂得他,因为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王绥对他说起纳妾的事情时,他对她说,母亲,这件事情,孩儿得问一下阿庄的意思才行。
      您是知道的,她才十八岁……
      更何况,她还是琅琊王氏的女儿。
      王绥点点头。她也以为,这事情是必须问过王藉的,只要她不肯点头,那么谢朗也许就将如谢安一样终身只一妻而无妾,不同的是谢安是出于对刘夫人的钟爱,而让谢朗所生畏的,是在王藉背后的琳琅满目的王家。
      王家的女儿,可得罪不起呀。
      母子二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共识。做丈夫的对妻子说了其中的缘由,尔后又对她说,假如你不愿意的话,那我就去回绝了母亲。
      我是不愿意,让夫人受到半分委屈的。
      做妻子的一面做着绣活,一面温柔地说,您在说些什么胡话呀。
      阿庄以为,这样做是很好的。
      所以请您告诉母亲,就说阿庄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谢朗并不感到惊讶,而是松了一口气,在她身旁坐下,牵起了她的手。
      夫人为什么以为,这样做是很好的呢。
      大人,王藉放下了手中的绣活,倚在他的怀中。大人应当知道,母亲是为了什么才想着为您纳妾的吧。
      是因为阿庄到现在,还没有怀过孩子呀。
      早年父亲亡故,母亲年轻守寡,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冀望了。她又如何能够容忍您没有留下半点子嗣呢。
      就是阿封……他还有个谢恩呀。
      父亲的血脉,是绝不可以断的。
      可您和我,我什么都没能给您留下。
      阿庄实在感到羞愧极了。
      可是,谢朗犹豫着说,父亲不是还有允弟①么。
      允叔叔哪能与您相比呢。
      他是庶出的呀。
      庶出之子,与嫡出之子,终究是不同的。
      谢朗的目光流转,然后落在她膝上的绣活上。那是她刚绣好的一条手绢,绢角是一丛粉色的夏荷,衬着碧绿的荷叶,十分婀娜动人。然后他哑着声音对她说:是啊,庶出的儿子,与嫡出的儿子,终究是不同的。
      就好像你的儿子,和其它人生的儿子,终究是不同的一样。
      我总会更怜惜他多一些的。
      怀抱着沉沉地酣眠着的苏茹,谢朗心里不禁在想,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生出儿子来呢。

      距离上一个谢朗与王藉同房的日子已经有三十七天了。在这短暂分离的三十七天当中,新娶的妾苏氏骄傲而自豪地向所有人宣告了自己怀上谢朗长子的事实。下人们小心翼翼地藏掖着不敢让王藉知道,直到七月里的某一天,她才终于从谢宝多嘴的侍女口中听说了这一消息。被冷落的妻子在众人惊慌不已的眼光中静默了许久,忽然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人们还来不及揣摩她的心思,就已经要准备侍候她去王荃那里看谢恩,没有人知道她真正想的是什么。
      谢恩这时候已经有两岁多了。他已经如阿驹的心愿,长成了一个趣致可爱而又多话的小郎君。王藉把他抱在膝上,拿桂花糖逗弄了他很久,脸上不见半分忧愁。侍女们这才放心下来,忽然又见她抬起头问王荃:
      婶婶,您说,孩子果真这么好么。
      可不好么,王荃说着,看向谢恩的眉眼眯得只剩下一条缝。
      有了孩子,你就得事事都为他操心着,你就得时时刻刻看护着他,不让他有半分的闪失。他成了你身上的一部分,会陪你哭,陪你笑,你一整颗心都会扑在他的身上,他也就成了你唯一的指望。
      她指着谢恩说,你看他,他这时候还这样的小,可我看着他的时候,总忍不住要去想他日后的样子。等我的谢恩长大了,会是怎样的一个少年郎呢。我又该给他找个什么样的媳妇,让他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每日都这样记挂着这许许多多的事,时间一长,竟也不觉得寂寞了。有了孩子,你就觉着,好像有没有男人在旁,都是无谓的了。
      王藉嘴角微扬,笑靥如花。
      听您这样说,我竟有些舍不得将他放下了。
      正经算来,他母亲也是侍候我的人,我总也该算他半个娘才是。
      别扭东西,王荃知道她是说玩笑话的,因而只笑骂她道,找你家胡郎自己生一个去,可不要打我孙儿的主意。
      这时谢恩忽然哭了起来。王藉匆匆将他还给乳母,王荃更说道,瞧,连他都不想要你呢。
      别人的孩子,哪有自己生的好,不暖心。
      王藉自嘲道,也不知我还生得不。却被王荃骂了一通,说,糊涂东西,平素还以为你多精灵,怎么这会也说起了这样不经事的话。
      继而又苦口婆心地劝她,阿庄呐,你才十八岁呐。
      大好的春光就在你眼前,为何不仅仅抓住稍纵即逝的宝贵时光,为自己的命运去争一争呢。
      我不知道你们琅琊王家是怎么教姑娘的,在我们太原王家,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媳妇,大家一准该说你是个榆木疙瘩。
      男人就那么一个,你不争,也不抢,他就落到别人手里了,你甘心得了吗。
      旁人都觉得她说得有理,偏偏王藉就听不入耳。她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去面对这发生在她眼前的本该令她感到不快的一切。苏氏在府中声势浩大地沿着谢朗的第一胎,她也热忱地同苏氏一起盼望着这个长子的降生。她不厌其烦地每日都到苏氏房中与她作伴,时而带上珍贵的药材替她滋补,时而拿不多见的稀罕玩意给她解闷,或而同她讲谢朗少时的趣事逗她高兴,或而与她一同在庭院中晒着温暖的日光。她是这样的殷勤备至,总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下面的人常对她抱怨说,夫人何必待她那样好。
      如果她生下了大人的长子……
      往后夫人在府里,也就越发地没有地位了。
      她听说了这样的话,总感到十分地惊讶。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大人的妻子,也是那孩子的母亲,又会有谁能够取代我的地位呢。
      侍女们仿佛才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或许她们依旧以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但她们从不愿意惹她伤心,于是慌忙补充道,夫人说得是呀。在大人心里,夫人总是最紧要的。
      像苏氏那样女子,又怎么能和夫人相比较呢。
      倘若夫人也能生下一位小郎君,大人一定会很欢喜的。
      王藉有些困惑了。孩子孩子,为何每一个人,都要与她提孩子的事呢,难道苏茹的孩子,就算不得是她的孩子么。从前阿驹有孩子的时候,她总以为那孩子的母亲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孩子的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液,他就该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她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热情去爱着这一个家族,这种爱是投注于这整个大家的,而不是在某一人的身上,而如今苏氏的事情,仿佛是要激发她为了谢朗的恩宠而去与苏氏相抗争一样,这并不是她所乐见的。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是谢朗的孩子,就也该算是她的孩子,她是他真真切切的母亲,和苏氏并没有什么两样。是谁生的他又有什么干系呢,谢恩是阿驹所生,如今他不也认温离为母亲,受着她的庇护和怜爱和乐融融地成长着么。
      她倒还真忘了,阿驹已经死了,而苏氏却依旧健健康康地活着,活着觊觎她所拥有的地位和她在谢朗心中的分量,活着每日都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暗暗地算计着她。
      于是有一天,谢朗陪她去赏夜晚的秋菊。藉着些许的醉意,她微醺着问他说,大人,您说,您的孩子,即使不是我所生的,我也该算是他的母亲,是吗。
      谢朗心想,夫人问的这话真是有些刁钻啊。一方面他以为她说的确实不错,他的孩子,自然是要认她为嫡母的,常人不都是这样做的么。然而他却也明白,事情总是不如她所想的那样轻易和美好的。也许是她过于单纯了,总无法理解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为某一种常人无法探知的力量所牵绊着,比如孩子。
      比如孩子,总是要受与生身母亲之间的血缘联系所牵绊着的。这一点旁人谁都无法取代得了,除非苏氏真的殁了,只有到了那样的时候,她或许才能真正地成为不为她所生的孩子的母亲。
      他忧愁地想着,一口饮尽了她递过来的酒。谢朗既不说,王藉也不愿再追问,秋夜凉风习习,酒气开始在谢朗全身翻腾,一会就上了他的脑门。他红着脸转向了妻子,妻子娇笑着说,大人,您好似醉了呢。
      醉眼朦胧中他看阿庄竟也不如平日里那样寡淡平庸,而是别有一番娇媚情趣,忍不住就伸手去抓她的衣襟。王藉轻巧地闪开,嗔他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底下人都看着呢,不成规矩。
      他看她柳眉微蹙,一改往日温婉柔顺的模样,很讨人喜欢。他没有力气和她追逐嬉闹,只是靠在藤椅上,眉梢动了动,说,去,上回你说不会唱歌,今夜就为我跳支舞吧。
      王藉才想推脱,侍女们却嬉笑着在旁煽动道,娘子有好些时候不跳舞了。从前娘子做姑娘的时候,舞技可是建康城里头一等的好呢。
      瞎说,王藉红了脸,慌忙对谢朗道,您可别信她们呀。阿庄手脚粗笨,总是跳不好的。
      做丈夫的抚摸着她的手,那手又细又白,握在手心间如玉般温润。
      夫人呐。
      大人?
      我还记得……
      升平元年的时候,有一次王右军在府中宴请郗方回②,那年郗嘉宾也跟着一同来了。
      席间有人称赞起了嘉宾,说他不仅善谈论,义理精微,歌舞也十分地精妙,和他一比,连素善琴乐的徽之和献之也算不得什么了。嘉宾受人吹捧,一时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便挑衅似地说,王右军的子侄工文墨,如歌舞这样的雕虫小技,大约是入不得他们的眼吧。于是在庭中即兴作公莫舞,其风采让素来有小安丰之称的阿大③也不禁拍手称好。
      大人……
      就在这时,子敬叫来了一个少女,那少女大约才十岁左右的年纪,尚未及笄,身量还很小,只见她一声白衣停驻在庭中嘉宾刚刚起舞的地方,徽之起身为她唱起了吴地歌谣,那少女便就着他的歌声翩然起舞,如游龙飞旋,如轻风游波,徐舞翩跹,变化万千,连洋洋自得的嘉宾也不禁变了脸色,沉寂下来静静地观赏。
      大人,王藉打断了他,轻声问道,大人那天晚上,也在席中的么。
      谢朗笑道,我随阿大去赴宴,就坐在他身后。
      嘉宾在起舞的时候,子敬就对我说,我有个妹妹,舞也跳得很好,一点都不比嘉宾的差。
      那一夜夫人的白纻舞,还有徽之的歌声,可真叫人难以忘怀啊。
      年少的阿庄在谢朗脑海中留下的影像是在不多,而这让他仅有的惊艳绝伦的一次,也只在这个时候才能重新浮上他的心头。听他说完,王藉的眼眶似已有些润湿了。谢朗帮她揩干了眼泪,轻声问,如此,夫人还不愿意再为我跳这一曲吗。
      我愿作王子猷,为你唱吴歌伴乐,一如你十一岁时的那晚一样。
      阿庄不愿意跳。
      王藉吸了吸鼻子。
      那为您所惦念的美好的一夜,就让它永远存于您的心间留待您静静回味吧。如今阿庄已为妇人,哪里还能像做姑娘时那样做这些轻狂放浪的事呢。
      她看到谢朗的嘴角动了动,然而他却什么都没说,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慌忙去扶他,他便以纤瘦的臂膀将她揽在怀中,好一会儿都不肯放开她。
      黑漆漆的幔帐中,他摸索着她的手,问她,阿庄啊,你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自身边传来,却好像隔了几重山似的绵长悠远。她用极不真实的语调对他说,大人,阿庄自然是喜欢您的。
      我如今,只有大人您一人啦。
      是吗。
      谢朗嘀咕着,手心的温度渐渐退却。
      为什么,我总觉着,你的心,好像在等待另一人似的呢。
      等啊等的,总等不来他似的。
      所以你就只剩我一个人啦。

      注释:
      ①指谢允,谢朗的异母弟。
      ②郗超之父。
      ③指谢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苏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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