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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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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宫的主殿很大,很安静。这里原是伏城公主的府邸。
当年玄夜了结冤狱之后,依公主遗愿,被落了封印,贬入凡尘。可老魔尊到底还是疼惜爱女遗孤,虽是贬谪,却并未褫夺其魔君之位,待风头一过,朝野之声将息,老魔尊便想把他接回魔都垩城。对外去讲,玄夜仍是魔族之身,并未重入轮回降为肉体凡胎,白日里被压制法力已是极重的惩罚,难道还真能将王族血脉弃在人间与蝼蚁为伍?
为免孙儿回到故宅睹物思亲,老魔尊特意另外选了一处居所赐与他,名为夜宫。可玄夜是个驴脾气,完全不领情,一意孤行地在凡间闯荡,白天刀口舔血,夜里大杀四方。明里暗里的仇敌直到都吃足了亏,方醒悟到虎落平阳也是虎,何况这位简直是老虎祖宗,趁火打劫的念头这才纷纷幻灭。
从此玄夜如浮萍般在六界游荡,偶尔返回魔都也从来不去那座“夜宫”,而是栖于公主府,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真正的夜宫。
经过最初一阵的陌生与不安,我渐渐习惯了此处,这里不像人间一样熙熙攘攘,也不像天宫一样有着许多的繁文缛节,不知是不是玄夜有意授意,除了他自己外,踏足此殿的只有隐娘和少阳,日子清静自如,竟有些像在盘帝山中一样。
心里的一块石头悄然落地。
我知玄夜待我真心,但亦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他带回夜宫的第一个女人。
他天性风流不羁,不论何处,周遭从来不乏女子思慕的目光,想必在夜宫也早有姬妾如云,我很担心该如何与她们相处。后宫争宠的戏码亦在小蓝最喜欢的八点档里耳闻目睹过一些,尽管有些浮夸,也难免令我惶惶。
我无意与任何人争宠,所求的只是一处栖身之处。如此独居一室,偏安一隅,与其他宫人隔绝,正是我求之不得的生活。
玄夜是懂我的,我很感激。
我们的婚后生活异常和睦。
成婚之前,准确地说,是在我抹脖子之前,他但凡开口与我讲话十次有八次都是嘲讽,剩下的一两次姑且称为调戏,现在却要和睦的多。
我们相处得十分简单,不提从前,不谈以后。因为千秋草而起的争执在被镇压之后也已偃旗息鼓。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夫人,您真的不要出去走走么?”隐娘将桌上的药碗收在托盘里,不死心地问。
我把手上的历书交还她,“不了,隐娘,这里很好。”
“可这院子太安静了,您好不容易身体养好了,应该四处走走,总不出门要闷坏的。”
“不会的,我出生的地方也很安静,习惯了。”
“也是。”隐娘若有所思地颌首,“听闻那盘帝山上皆是鸟兽,鲜有人踪,天上那位太子又是个极冷清的上神……”她意识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眼神慌乱地飘了飘,落在桌上的一只玉狐狸上,忽然热切地道:“呀!好漂亮的小狐狸,又是玄夜带回来的?”
“嗯,昨日里拿回来的。”
隐娘佯作端详着美玉,一边偷眼瞧我。
我拿了玉狐狸放在她手里,“这块玉是暖的呢,不信你摸摸。”
“果然!”隐娘回了神,啧啧生叹,“这是哪里寻来的奇珍异宝,温温润润的,要不是摸上去硬邦邦的,我还以为是个活物呢。”
“都是玄夜平日在外面见到的小玩意,三不五时的就会带回来几样,拿我当小孩子呢。”
隐娘捏着那小狐狸端详了又端详,笑得眯起眼:“他呀,这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你才好,君上他从小就这样,心里牵念谁就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端到人面前来,献宝一样。公主在的时候特意修了座藏宝阁,就在这后花园里,专门放着君上送给她的各种宝贝。唉,这都多少年了,多亏了夫人您,他才能像这玉狐狸一样,重新有了热乎气。”
我被她说得羞赧,“隐娘,我没做什么。”
“你做了他的娘子啊!你来了,这夜宫才有了烟火气,他才活得有念想,你瞧,这院里新栽的花也开了,夜里的宫灯也亮了,连天上的星辰都比往常多了不少。”
我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踌躇出口:“难道夜宫里没有别的……”娘子么?
“别的什么?”隐娘看过来。
我抿了一下鬓角,“没什么。”
隐娘继续道:“要是公主能看到今日,不知会有多高兴。”她叹口气,背过身去掩了掩眼角,“嗐,看天色也不早了,君上快要回来了。也不知尊主给他安了什么差事,白日里也要奔波。”她念叨着,匆匆出了门。
窗外起了风,倒也不冷,徐徐送来一阵花香,我披起外衣,趿着布履行到廊檐外,忽然意识到,这院中的花草的确一日比一日地多起来。
一株百里香顺着廊边的栏杆攀援而上,藤蔓上结满了如孩童拳头大小的花骨朵,间或几朵已然盛开,娇嫩的花瓣颤巍巍地摇着,一副不堪盈风的模样,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一根细细的幼枝静悄悄地贴着地面伸过来,试探地缠到我的脚踝上。
我蹲下身,捏了朵三昧真火在手上,“好大的胃口,嗯?”
那根细枝倏的缩了回去。我一哂。
魔界水土与天界人界都不同,此处植物多有生命,可自己捕食,食肉为生。尽管如此,大多数魔花都没什么杀伤力,平日里顶多捕些蛇鸟飞虫。这株百里香刚刚移栽到此处不久,大概是从未见到过仙泽之气,便把我当成什么新奇的食物了。
我弹指在它粉嫩的花瓣上敲了一记,颇有些好笑,“我看上去很好吃?”
花也不摇了。
正欲起身,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冒出来,“你不怕?”
我没防备,下意识地突然扭身,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往后跌去,便被一条结实的手臂捞进怀里。
玄夜在我耳边低笑,“一日不见,这样想我?”
温热的气息随着话语拂过来,令人耳边肌肤升温,我扶着他的手臂站稳,回他刚才的话,“一株百里香罢了,有什么可怕?”
“你认识魔花?”
“嗯。”我顺着视线指过去,“那交缠在一起的是鸳鸯藤,花开如斗,延展如翼,雄花日出离枝觅食,日落而归,雌花长挂枝头,与雄花相伴而生。那边火红色的是血薇,斩断枝叶会有血流如注,饮之不饥。你旁边这绿莹莹的是碧羽,百年才开一树花,平常一树不过数十朵,开得这样多这样好的,委实少见。”
玄夜轻笑,“听闻盘帝山上无奇不有,六界万物存乎其中,我以为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今日倒有些信了。”他折了一朵青翠晶莹的羽花,别在我的耳后,“这株碧羽是垩城年纪最长的古树,原本在如意那里,我好不容易才讨过来,没想到也只得你一句‘委实少见’。”
“别人的东西,怎好夺人所爱?”
“你说如意?她不是别人。”
提到如意,不由想起当日她对师兄一片痴心,却因我而被拒了婚约,心里终究过意不去,正要探询她近况如何,却又想起这话头一起难免要提及师兄,便又把话咽了下去。
从前的一切仿佛成了禁忌,有些人,有些事,不再被提起,也不该再提起。
我们心照不宣,小心翼翼。
“吃饭去吧,隐娘都备好了。”我牵了他的手,往屋里走。墨凰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在夜宫里,她不常隐藏身迹。墨凰仍然总是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怕她。
晚餐桌上除了我们三个,还有隐娘和少阳,用过晚饭,隐娘带着少阳收拾了下去,入夜之后墨凰也会无声无息地离开,玄夜留下来,与我同饮一炉茶。
妆台上放着白天隐娘临走时随手放在那的玉狐狸,在灯火下发出暖融融的光,小狐狸憨态可掬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抖抖尾巴站起来。
玄夜放枚果脯进茶盏,递了给我,“今日在魔尊那里遇到如意,他们都说想见一见你。”
我接过茶盏,手上一顿:“那……是否需要我随你去趟伏心殿?来了魔都这么久,的确也该去拜见尊主。”
玄夜端起自己那杯,垂眼将上面的浮叶吹拂开,“我说你身子还没大好,还须休养,不宜劳动。”
“哦。”我嗫嚅,“其实,已是好多了。”
“你愿意去?”他抬眸看过来。
我犹豫再三,还是诚实地摇摇头。
他笑,抿了一口清茶,“那便继续休养。”
晚风徐徐,窗外一庭花影。我们慢慢饮尽壶中茶,没再说话。
我从没成过亲,不知道别人成了亲都是怎样,但在凡间的时候,听说夫妻做久了,相处起来就像左右手一样,在一起的时候,平淡,安静。没想到我与玄夜这样顺利便成了老夫老妻。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从椅上起身,走过来。我温顺地仰起头,知道他会像往常一样,吻我,然后离开。
他从不在此处过夜,起初是因为我身体虚弱,缠绵病榻,后来渐渐身体已无大碍,但似乎他已经习惯了每晚离开。原本我并无觉得这有什么异样,除了红鸾殿那晚的失常举止之外,他再未对我有更多所求,我想他那天夜里的话多半是真的,我清汤寡水的,他要不是气到昏头,真不见得有什么胃口。何况这里是他的夜宫,自然不缺留寝之处。
如此相安无事,不可谓不好。
为此感到无限烦忧的,却是隐娘。个把月前,她还只是通过往帐中加枕褥,往衣橱里添置玄夜寝衣的方式来暗示我们,见仍无动静,这两天她已经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开口,“夫人,您别怪老奴多嘴,当日您与君上的大婚之礼尚未完成,如今否极泰来,云过天开,不如找个良辰吉日,老奴为君上和夫人再备一桌合欢酒?您觉得如何?”
我被她问得有些惊愕,慌乱间诺诺地应了。
隐娘欢天喜地地走了,今日便带了一本魔界的历书来,从上面密密麻麻圈住的标记看,从此开始的每一天,似乎都是良辰吉日,宜圆房。
“在想什么?”玄夜轻轻咬住我的唇。
“没,没什么。”我漫应着,“要走了么?外面黑,路上小心。”
“小心?”他挑眉,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小心什么?”
我咬住舌头,天黑了,外面的妖鬼神魔都该小心他才是。
他微躬下身,揉捏着我的耳垂,半笑半认真地道:“下次亲你的时候再这样走神,可要挨罚。”
他靠得很近,瞳眸亮晶晶的,浅盈盈地盛着笑,仿佛紫玉潭中的一抹月光。
“走了,你歇着吧。”
我突然伸手,捉住他衣角。
他回头,神情中有些许诧异。
我咬了咬牙,“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声音越来越小,渐如蚊呐。他眼中的惊异渐渐放大,忽然一笑,握住我的手,弯下腰来。
“筝儿,你要我留下?”
我被他目不转睛的目光迫得低下头去,不敢回答。
“嗯?”轻轻的一声鼻音,带着询问,又似诱哄,声音也异常地轻,低低如耳语,“留下做什么?”
我的脸怕是要着起火来,只得别去一边,“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带着笑音,捏着我的下巴转向他,分明是不依不饶。
我不得不与他对视,索性将心一横,“隐娘说,今日是吉日,我们应该……应该……”我咬住唇,感觉打死也说不出那“圆房”二字。
“隐娘说?”他微微侧首,眼中的笑意似乎退却了几分,仍是轻声问,“你呢?筝儿,你怎么说?”
我无话可说,只能呆呆地咬着唇。
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忽然放下了手,揉揉我的头,“晚了,早点睡。隐娘的话你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你不是斗胆让我立过誓?你不愿意的事,无人能迫你,我不能,别人也不能。”
我愕然,“可那……是我用计逼你的。”
玄夜哈哈大笑:“本君若是不愿意,又有谁能逼得了?”
那一夜,他走了许久,耳边却似乎总有余音绕梁。
……
“上一回是本君的错,从今往后,你不愿意,我不碰你就是。”
“你发誓?”
“这天上地下,无论神魔,哪一个承的住本君的誓言?你要我对谁发誓?”
“你的母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