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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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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冕一早上朝。
我在远颐宫捱了半日,也派了流朱到外头打探情况,却未果。坐也思量,卧也思量,这条险计还是有点玄,会否出纰漏,只赖天命。
用过午膳,决定去御苑走走,使紧绷心思得些舒缓。
一场秋雨一场凉,一夜秋风一地黄。今朝花园比之昨日又大不同,叶自飘零许多,落满池塘,满目苍凉。
沿着凌波池彳亍,不知名的细花残瓣飘落肩头,驻留。挥挥衣袖,不沾染丁点。
六角飞檐,作势冲天,它是要随候鸟南迁么。
又行近几步,才赫然发现那凉亭中立着一人。想要退,已是不及,那人看到我。
“贵妃娘娘安好。”他一揖。
“太子殿下雅兴。”我礼貌一哂。
也无话可说,启步走开。
“勾栏六角亭中,清波白浪映衬下,我首次见到我的洛神。”身后,听到他说。
茫然回头,他并不在看我,只望着湖中蜷卷浪头。
“层层叠叠人影却掩不住她的光芒万丈,直眩花我双目。那一刻,我才相信书中所说的颜如玉、花见羞确有其事。如此人儿真真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轻易见。第一眼后,我就知道她是蜚声宫廷内外的晋国无双公主,因为她的确举世无双。”
周遭,只有湖水声哗啦作响,虫鸣鸟啼在深秋绝迹。
“后来,她入宫为女官,我便越发频繁入宫给父皇母后请安,企望能与她偶遇。果然天不负我,那日我辞去母后,走过御苑,便见到了寒梅枝前俏立的她。我欣喜若狂,更赠她烧尾以诉衷情。”
“可惜,我一直只是梦里痴人。”
他忽然回头,我猝不及防对上他苦涩的双眸。
“我始终忘记,这面前画卷虽美,主角却不是我。我只是太子而已,江山美眷,皆属父皇。”
他今日大异往常,简直呓语胡言,不知意欲何为。
“锦绣,你从未把我放在眼里是么。”他悲哀的问。
实在多事之秋,一会元昂,一会元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问我为何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可笑我又不是佛祖,如何心怀天下,普渡众生。
“殿下慎言,勿忘我是你庶母。”冷静对他。
他听了这话,忽然惨笑数声,令我毛骨悚然。
“是呵,我总是忘记你是我庶母呢,或许你也快成我嫡母了罢。”
他今日说话已失分寸,我有怒意,拂袖欲走。
“我知道是你设局使母亲失去后位的。”
脊背僵住,回头看他说出此话的居心。
没有怨恨,没有愤慨,还是那一脸悲意。
“你真以为我懵懂糊涂么,母亲恨你这我知道,但她不会阴害父皇的,后宫能有本事夺下母后后冠的除你我不作他想。”
我死死看着他,他却又苦笑:
“你担心我去告状么。你担心什么,我不恨你。虽知你害了我母亲,我还是没法恨你,我真想恨你呵,可心里只要一想到你,就不由自主向你投降,完全软化。你得意罢,我真没出息是么。”堂堂七尺男儿,他却红了眼圈。
最是见不得这种场面,我不顾仪态,夺路而逃。
急行了几步,身后无人追来,才松口气。
我小看了元翎。
一直把他当成腼腆文弱的书生,可他身上所流到底是乃父血液,又怎会愚讷。原来始终是我自以为高明,自以为手段了得,却不知旁人都能洞悉一切。
元翎说他不恨我,或许只是暂时,谁又能保证他不在将来哪天决心向我复仇。要我怎样做呵。皇后碍我,我令她落入冷宫,元昂要报复我,我又去扳倒他,如今又冒出元翎知我底细,难道又要我去铲除他。这竟成了个恶性轮回了么。过去所作所为,只是自添一笔一笔的罪证,一旦被他人发现,我就得马不停蹄补救,可一补救,又是生出新的罪证。无休无止,无限循环,我竟永世不得翻身么,抑或,我只是一直在自掘坟墓。
罡风衰草,晚日寒鸦,西方那团血红渐渐沉淀白昼的灰,暗夜的黑取而代之。收拾惊悸不安心情,匆匆往回走向远颐宫。
宫门口,已有元冕侍从肃立。
走过去,随意问侍立一旁的王德承:“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娘娘……”王德承竟不敢看我,一脸愁容的嗫喏。
见状心头已是突突紧跳,赶紧撇下他走入殿内。
前殿中空空荡荡,毫无人声,再穿廊过庭,到内殿去寻。
一眼便看到惟银三人跪在网师书房门口,神色紧张。看到我,惟银要起身为我通报,我对她摇首,示意她噤声。
在房外深深吐纳几次,按平心中狂跳,才走入。
“陛下。”他正背对着我,我唤他一声。
他倏的转身,脸上却是阴云密布。
“你去哪里了。”
“只是去御苑随意走走。”小心翼翼回他。
“是又去观景抒意,追念旧情了罢。”他恨恨。
被那突兀的怨恨之意惊了一下,他怎的无端端说出这种话语。
定是今日元昂搬弄是非,将他自己臆断说与了元冕。
为元冕误解猜忌,我心下也恼恨。
“这必是端王为求脱罪所说,陛下万勿轻信。”我直直道。
他冷笑:“元昂对于昨日荒唐违礼行径全部承认,可你昨日在园中又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真真什么未做,只是不幸遭遇元昂。
尽力从容镇定:“陛下难道忘了这书房馆号网师的意义了么,妘锦绣向来言出必行。”
“那这又是什么。”他忽然冲我怒吼,手中攥着一团姜黄举到我面前。
那正是石婉转送的内含皇兄所书诗词的信封,当时拿了看也未仔细看便随手塞入书架某卷书中。元冕,他竟私查我书房。
只感双耳嗡嗡鸣响,心中喧嚣,这桩事,天地良心我完全清白,可此情此景,我却是有口难辩。
“无话可说了么。”他满是愤怒的语气中有丝失望。
“陛下,你要相信我。”他潜意识是希望我辩白一番的罢,可我即便说了他又会相信么,须知有些事体他在心中成了定论,我再多说只会愈描愈黑。
他流露出伤痛表情:“朕多想相信你,可一个连做梦也喊着其他男人名字的女人叫朕怎么去相信。妘锦绣啊妘锦绣,你要将朕的一片真心置于何地。”
我一震,昨晚,他听见了?
好呵,亲耳所闻,确是成了铁证事实。可他知否这突如其来的噩梦于我也是意外,又哪里说的上是日日夜夜思耶念耶。
实在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何诸事皆要与我作对,我决定斩断旧缘,忘却前尘,满心期望新生,为何偏偏为他误解。
“你始终未曾忘记妘崇光是么,纵使朕绞尽脑汁讨你欢心,也只是徒然。朕白白耗费感情,你的喜怒哀乐,却只是围绕妘崇光;朕以为你终要回心转意,殊不知你的一举一动,都只是为了妘崇光。钟修远说过晋亡之时你都未哭,朕还道你当真心如铁石,冷酷无情,现在才知,原来你只是一腔柔情全付与了妘崇光,无法再施舍他人而已。”
指控,无端的臆测,无休无止的猜忌,真令人疲惫厌倦。
柔情,如果我有柔情,那这一年来我的大半柔情也是早已一点一滴流向了他呵,哪里又还曾付与过皇兄。他不相信我,也太低估自己,我毕竟不是石心之人,他对我的专一独爱我怎会真正麻木不知,我终究是女人,又怎会对那绵延深情不受用呵。
“朕再问你,皇后获罪被废,可与你有关?”
猝不及防他转移话题。
今日是大凶之日么,怎的旧恨新仇,旧账新债全要在今日一并清算。
紧抿着嘴,无言,眼却避开他的。废后事体,是我操纵,的确无从开脱。
“果然是你设局,真聪明,果然独工纵横运筹,”我的默认令他恨得咬牙切齿:“朕白白怜你爱你,你暗地却只把朕的真心玩弄股掌,利用朕的真心为你兄妹谋事。元昂说得对,有妘崇光在一日,我君臣都不得安宁。你俩苟且之事有如恶疮毒瘤,不及时根除,连整个大齐都要颠覆。妘崇光若是不死,下一步你又设下什么招数,是否正做周全准备,光复大晋?”
谋反复辟!如此大逆罪扣上,我承受不起。的确我暗使手腕,密谋策划,但这所有作为只是为了巩固地位,夯实根基而已,什么所谓国祚社稷之事,莫说想,就连梦也未曾梦过矣。对我而言,抛却过往可以,但要放开现时一切,任由他人主我沉浮,这绝对无法做到。再者,我与崇光,即使撇开男女之情,血缘亲情总是无法抹煞,我早已立誓,有我一日,必要保得他周全,他这亡国之君始终是齐人眼中之钉,我不费尽心机,如何保他。
胡思乱想着,元冕方才那几句话,在头脑中转了一周又一周,许久,警钟敲响起来。
他说,有皇兄在,他不得安宁。
“陛下,你不能伤我胞兄。”我急迫起来。
“太迟了。”他冷冷道。
出了何事,如何太迟?
全身血液涌上头顶,一片发胀混沌中只有心中擂鼓之声清晰可辨。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你不要动我兄长。”我虚弱的说。
他看着我,止住了言语。
惊恐起来,皇兄,他把皇兄怎么了么。
手紧紧攥住衣裳:“你说什么,你开口呵,说话呵,你们把皇兄怎么了?”
“朕今晨得报,上京伯爵于其府中毒发身亡。”
毒发身亡,我只听进这四字。
他难道是说,皇兄已经死了么。
怎么可能,这是天大笑话。我的胞兄怎么可能死,人们不是都说同胞所生之人,皆互有感应么。为什么我没有心痛,没有昏厥,任何异乎寻常的体会感受也没有。
是了,元冕他定是骗我,他要试探于我,或是想惩罚打击我,他认定我伤了他的心,便也要让我心痛。可是,如此造谣,咒我皇兄,委实太过分,他不晓得这种消息会令我死么。
“不要用这种话来刺激我,元冕你住嘴,别骗我。”一阵无法遏制的歇斯底里倾泻,全然不顾谦恭礼法,我直呼他名:“元冕你快说实话,我知道的,皇兄他肯定没出事。”
期待目光射到他脸,心却随着搏动一沉一沉落到无底深渊。我的不顾一切令他脸上怒容中渗出一丝犹豫。
片刻的静止无声。
“快告诉我真相,别折磨我。”话音早已毫无底气,颤软的语调逸出唇边。周身疲软,方才便摇摇欲坠的躯体在不知觉的一刻已是倒向了元冕方向。
他眼疾手快扶住我。
“元昂昨晚亲往伯爵府,以一杯毒酒,鸩杀了上京伯爵。”这沉重的话从他口中吐出,钻入我耳中,恁般无情,仿佛只是处决了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厮。
天塌地陷。
元昂,终于还是他。他说要报复于我,让我后悔,两次皆言出必行。又何止悔,皇兄之死,直叫我心如死灰。
昨晚,就是昨晚那场噩梦,原来竟是死别,我与皇兄已是天人永隔。
痛。
胸腔中,似有惊雷动天的划裂声响起,心,一分为二。疼痛无以复加,。
怎可以如此对我,怎可以如此对我?为什么不多给我些时间。
手拂到脸,湿漉漉一片,可扬起头面对他时,脸上反而现出一片惨烈笑靥:“元冕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竟差一点就要爱上你了呢。”
挣扎起来,要脱开他怀抱。
“锦绣?”他愣愣看着我,被我所说震动。
“锦绣,你所言可句句属实?你,你真会爱我么?”他紧紧抓牢我,黑沉双瞳绽出光芒。
怎不属实,句句真心呵,只可惜,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那圆满的结局再也达不到。
“我的话,你信过几次,我这人,你又何曾信任过。”干涩无力问他。
“不不,锦绣,我愿再相信你一次,抛开旁的一切,不想元昂,不想妘崇光,我们再努力,还是可以重新来过的。”他满怀希望激动起来,如同捧着珍宝般把我搂在怀中。
重新来过?
过去是我天真,怎生今日他也天真起来。他的胞弟杀我胞兄,我俩如何重新来过,难道我俩还能忘尽恩仇,重归陌路,再见钟情不成。
这世间固然有些事情可以重来,有些事情可以一直反反复复,可心碎两半,如何弥补,如何重来。
“请陛下容我独处片刻。”我恳求他。
未得我答复,他不甘心,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放过我,走出书房。
“陛下起驾——”远远传来高唱。
地上,落着皇兄的那个信封,弯腰捡起。
无情不似多情苦。
写着这一句的锦笺露出一段。
无情不似多情苦。哈,何止无苦,人若真能无情,岂非无敌,又何来千古兴亡,百年悲笑。
将信封递上火烛,引燃。
火苗迅速吞噬纸张,转瞬已舔上手指。
不痛,手上一点不痛,不仅手指不痛,就连刚才抽搐碎裂的心痛也消失殆尽。
无法痛恨元昂,更不会怨恨元冕。冷静下来琢磨思量,所有一切,俱是祸起己身。
老天自有公道,这话终是没错。
原来前番屡次让我一帆风顺,计划得逞,侥幸苟活,只因报应时候未到。
上苍给予我万千宠爱,赋予我美貌智慧,而我恣意挥霍,尽情滥用。为了一己之私,所造成家破人亡、生灵涂炭之事不胜枚举。这样罪孽深重之人如何逃得过老天报应,逃不过的呵。真亏我当初还要奢望余生安稳,当真异想天开,也不看清现实。作茧者自缚,玩火者自焚,这话多少年前就已学过,其中道理却到如今才能彻悟。
如今,如今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罢。胆小,懦弱,自私,怕死,曾经竭力想要绕开这条路,为此费尽无数心机,使尽无数手段,可最终,还是只有这条路摆在面前。
烟雾缭绕,火光蔓延,焰舌一寸一寸舐舔手臂,包裹全身。原来,出生在寒食,是对我宿命的昭告,介子推投火之日出生的人,也是要以投火终了此生。
灼烧,消融,一切灰飞烟灭,却仍不彻底。也是,这满身满心背负的冤孽,哪里只一把大火就可清除干净。
张牙舞爪,瑰异妖娆,这炽热的焰真是夺目绚丽,令人痴醉,只遗憾它却又是最最疏忽缥缈,转瞬即逝。
疏忽缥缈,转瞬即逝呵……
我今日便把这三千里江山付予了你,我们注定是要厮守一生的。
锦绣,你从未把我放在眼里是么。
为何你如此冷漠,他人对你用情,你都不屑一顾。
以前是翎儿,现在又是元昂。你要将朕的一片真心置于何地。
……
崇光,元翎,元昂,元冕,个个对我期许,个个在我身上倾注深情,岂知我并无分身,又如何一一回报,于是只逼得我用尽心机,使尽解术,周旋其中。
少女时代,以为容貌无双,智慧出众是上天厚爱,如今始知这才是吾命大劫。
如有来世,我只愿投身芸芸众生,没有闭月羞花,亦无玲珑心窍,没有惊世骇俗,更无鼙鼓惊梦,所求的,只是默默无闻,庸庸碌碌,终老一生。
抑或,投生为花草树木,无心,无情,无喜,无悲,只是秉承自然阳光,吸收朝露精华,单单纯纯的生,单单纯纯的死。
总之,天之骄女,举世无双,我再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