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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与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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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十五傍晚,苍淼山下的鼎盛酒庄就会运一批佳酿入筠霞宫。四辆马车上载着一坛坛香气四溢的美酒,赶车的都是精干的小厮。他们将车子赶到后厨卸货。张溶溶对每坛酒都仔细检查,按惯例给了酒钱和打赏,还安排小厮们在后院吃一顿餐饭。小厮们大快朵颐之时,其中一个又瘦又矮的借口上茅厕就出去了。此人在茅房周围转了一圈,见四下没人,就在一颗梧桐树下挖了几下,找到一个锦囊。将锦囊立刻收于怀中,此人躲进了茅厕,取出囊中字条,看到了一排熟悉的字迹。
缪沧桐的药确实有效。云惜错坚持服用,毒便未再发作,只是深深地潜伏了起来。
“坐在帮主位子上的人不是唐盏,而是我,这件事是不是正合你意?因为你需要一个傀儡?”她问他,他的沉默给了她答案。
“看来,所谓西南第一大帮派内部也是暗流涌动。连看似忠诚的军师大人都有他人难查的狼子野心。我突然觉得,唐盏可真可怜。”她无奈地笑着,与其说她是在笑唐盏,倒不如在笑身为阶下之囚的自己。
“不要轻易说一个人可怜。”缪沧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极为惹人讨厌的冷,“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比她更可怜呢?”
十五当晚,缪沧桐又来甘雨阁求见帮主。正遇上张溶溶也有事求见。缪沧桐交待张溶溶道:“今晚由我陪同帮主赏月。”
“军师,往日都是属下陪……”
“以后都不需要你了,由我一个人陪帮主就可以了。”他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有些疑惑的张溶溶,并将她差遣走了。
缪沧桐手中端着一个写着“鼎盛酒庄”四个字的酒坛,带着云惜错去了筠霞宫北侧的一个无人居住的小院。那里植物凋敝,房屋破旧,周围有浓重阴寒之气,似乎并不怎么适合赏月。“你们的帮主都喜欢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赏月?”她找来找去,连个能坐的亭子都找不到。
他没理会她的问话,径自步入一扇拱门,她随他而行,心不在焉地说:“说不准琴谱会藏在这里?军师大人,也许咱们该试试把整个筠霞宫都挖个底朝天。虽然是个大工程,但说不准泥土里就埋着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推开了一间破屋的门,跟在他身后的她突然定住了脚步。她在这一团漆黑中触到了两道蓝色的光。那是什么生物?是狼么?
他大步而入,将酒坛放在地上,点亮屋中的烛火。回头看着立在门口的云惜错,“怕了?”
“不就是……”她仔细地端看着屋子正中间笼子里那团雪白之物,有些不确定地做出了判断,“白狐?”
缪沧桐打开笼门,白狐虽然试图飞窜而出,但脚上的锁链却牢牢地将其束缚。他取出一把匕首,将白狐的腿割出一道口子,滴落的狐血落在了酒坛之中。鲜血与酒液混合,一种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你该不会要请我喝酒吧?”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在狐狸的伤口处涂上了一层药粉,对白狐的吃痛呻吟声置若罔闻,锁上了笼子。“你知道这是什么么?”他指着那坛酒问。
“酒和狐狸血。”她诚实地说出了她看到的东西。
“这是唐盏最喜欢的佳酿。她一直深信只要每月饮这种狐血酒就能恢复她的容颜。这是邱牧寒从雪域为她找来的第五只玄天玉狐,据说只有这种狐狸的血才有如此奇效。可是,雪域已经很久没有玉狐出没了。邱护法犯愁很久了。”
她的视线始终无法从那只白狐的双眼移开。那并不是普通畜生,她能感受到一种冲顶而出的灵气。它的身上一定有大大小小无数的伤疤,每一道都好像一只蕴藏了怨怒与悲伤的眼睛在盯着她看。
缪沧桐的唇上泛起嘲讽的笑意,“你知道为什么这院子从来没人来么?”
“因为这里是偷偷养狐狸的地方?”
“不,这里是唐盏以前练功的地方。”
“在这里练功?这好荒芜,看上去并不适合练功……”
“一年前,有个术士云游至此,给了她一本所谓的秘笈,告诉她只要连成秘籍中的武功就能恢复美貌。练这种武功需汲取童男的精气。她就暗地里派人从山下村子里抓了这些孩子,每天用一个孩子练功。”
“汲取精气?怎么从孩子的身上汲取精气?”
“就是吃下术士用男童之血练的丹丸。”
云惜错缄默了。她知道唐盏是女中须眉,比男子更狠绝,比男子更凶悍。但她从未知道,唐盏竟是如此的残忍。
“你的脚下,洒满了那些稚嫩孩童的鲜血。这个院落里,游荡着那些孩子们的亡魂。试问,谁还愿意呆在这里?能够在此久存的,恐怕也只有这天生需要吸取阴气的白狐吧。所谓的‘血舞罗刹’到底舞的是谁的血呢?”
“那后来她练成了那本秘笈里的武功,恢复容貌了么?”
“没有,因为那个为她炼丹的术士失踪了。似乎,是被人杀死了。”
烛火映照下,缪沧桐脸上的笑容飘忽空灵,她已经知道杀死术士的人是谁了。
“你还觉得唐盏可怜么?”他忽然问。
她避而不答,转而问:“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紫玉琴谱》和那串佛珠。”
“那串佛珠是卧龙帮定帮之宝。拥有佛珠的人,才能成为帮主。而那本琴谱,是本帮第一任帮主倾尽心血所注,虽然后世的帮主都没能参悟其中奥妙,但却代代相传,以期有通明之后人悟出其中一二。”
“你想当帮主?”
他没回答,吹灭火烛,端起那坛子酒就走了。
“我又不需要喝狐血酒,你为什么不能饶了那白狐一次。”
“就算你不喝,我也必须割它的血。因为这只白狐一直由张溶溶和邱牧寒照看,如果他们发现白狐身上没有新伤,一定会起疑。”
那天夜里,她梦到了这个亦正亦邪的军师。在梦境中,他揽着她的肩头坐在海棠树下,他竟然还对她笑了,风儿吹起,海棠花瓣飘飘洒洒坠落而下,正好擦过她的脸颊,他竟然抬手将那花瓣撷走,放在唇边吻着……一觉醒来,她只觉得他在梦里的笑都那么毛骨悚然。
两天后,三更时分。她褪下面具,戴上了蒙面巾,穿上夜行衣,飞身离开甘雨阁。夜凉雾重,景园之中的柳树下,那个人已经等在了那里。那是个高大俊挺的男子,他的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不过,每次看到云惜错他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凌大捕头,幸会幸会。”云惜错做了个揖,笑颜如花。
“你手下找到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凌风弦的目光锐利逼人。
“你三弟和四弟都在这里,我料想你也不会远的。你们可是林南城的四大神捕,总要一起行动的。”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不安心呆在黑潮,竟然跑到跃州之外来惹事?”
云惜错巧然一笑,将自己来此的缘由和遭遇的困境全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她确信,眼前的这个就是能救她的人。而且,他绝不会不帮她。
凌风弦沉吟了一下,道:“你会为了救那个疯疯癫癫的小和尚而只身犯险?这不像你。”
“宜嗔不是我的手下,他是我的家人。自从我妹妹死去了之后,我就只有他一个亲人。”夜凉如水,她的眼神比月光还要清澈。
“你该明白,我能帮你的有限。我的任务是寻宝瓶,破谜案,让三弟、四弟平安离开苍淼山。我并不能帮你从王贯一手中救出宜嗔,几乎没有人有能力对付王贯一,就连皇上恐怕也做不到,更何况我这个州府的小捕头。我更不能帮你找到琴谱与佛珠。所以……”
“但是你可以帮我解掉身上的毒。这样我的性命就不会被缪沧桐握在手里。你说的没错,没人能对抗王贯一。所以缪沧桐说什么找到宝物就帮我救出宜嗔之类的鬼话我根本就不信。我要自己找到那两样东西,然后用它们换取宜嗔的性命。只要我的毒解了,我就不需要受制于人。”
“我不会解毒。”
“你家娘子可是神医黄勤道的徒儿。”
“你打素喜的主意?”一提到心爱的妻子,凌风弦就警惕起来。
云惜错深吸一口气,心里凝重脸上却笑得风轻云淡,“凌风弦,只要你这次伸出援手,待我救宜嗔安全脱险,你一句话我可以放弃黑市生意,关掉黑潮。如果你不希望留在跃州,我便从此永不踏足跃州境内。”
凌风弦瞳仁中倒影的女子,已不是黑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黑心掌柜,而是一个为情为义甘愿付出一切的女人。他知道,她一直就是如此。他第一次见云惜错,是在她举剑要杀死自己亲生妹妹的时候。那天她只有十三岁,她举剑的手颤抖不已,双颊被泪水沾染,而她的妹妹竟然是笑着的。那夜的月光也是这样的皎洁,正巧经过的他击飞了她的剑,她跪倒在地上大哭不已,两姐妹相拥而泣。那是他听过最凄厉的哭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云惜错的妹妹得了一种无人能医治的怪病,每天都在无尽的疼痛中煎熬。她只想让妹妹解脱……
他答应了帮她解毒。她要言谢,他却突然道:“云惜错,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和我四弟,根本不可能。”
“我明白。”
“秦擅到此不过是执行任务。他扮演的是个叫尹玉星的人。尹玉星与唐盏成亲只是任务中的一环,是做戏。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能让他知道现在的唐盏就是你。如果你不能做到。那我只能告诉他那个黑潮老大,也就是那个害得他授艺恩师惨死的妖女,也是你。”
她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做出了一生中最让她痛苦的保证,“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