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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 幸福:碎裂的他和他 ...

  •   塔矢亮睫毛微扇,不一會便是清醒。他其實應該是很警惕的人,就算是睡著也很容易被吵醒。
      我縮回放在他臉頰邊的手,改爲摁向床頭的呼叫鈴:“你醒了,要不要喝點什麽?”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謝謝,不要。”
      內山來得很快,帶著兩個護士準備做檢查。測量體溫、脈搏、血壓後,內山又問了他幾個其他的問題。結束的時候他向我點頭示意,跟著我趕緊站起身準備和他們出來講話。回頭時無意看見塔矢亮半合了眼似是若有所思,我才發覺自己還是沒有想到立即向他詢問什麽……

      “對的,關於護理的話,我這裏有一本小冊子。恩,是,是的,那多請塔矢太太你費心。啊,不用客氣,這是我們的責任……”
      鞠躬鞠躬再鞠躬,我總算能直起腰目送著內山和那兩個護士讪笑著離開。手裏還握著那本薄薄的書冊,這會兒倒沒有了太多不該産生的厭倦心理。翻開書第一頁就寫著,心肌炎(myocarditis)根據病因,常見類型分述如下……
      “當當當”醫院外鍾聲敲響,一擡頭就注意到已經是11點整。直接翻目錄找到“飲食調攝”。看著密密麻麻的要求,我想我等一會看來是得專門去醫院的食堂裏去親自監督飯食了。

      “是,高蛋白、高熱量、高維生素……還有就是忌食辛辣、熏烤、煎炸之品。那……那就點個紅燒魚子醬……”
      先是自己隨便要了碗拉面解決,然後是跑到專門的窗口去點他所需要的菜。排隊等半天,一邊還得想著會不會讓塔矢亮等上太久,一邊卻又是想著什麽時候該和他攤牌算了。

      是……是攤牌吧?我知道我在害怕。既然已經明白,他可能會讓我那即將淪落的心受傷流血……還是及早抽身吧——我不陪他繼續這場無奈的婚姻了,可好?
      話是如此,可我也覺得這些事真的太兒戲。也許,一開始就不該……想逃避,可逃來逃去,還是只能說我和他都太幼稚。我以爲不愛就可以不受傷,結果心卻無法控制……他以爲他利用是最大的理由,可最後他還是不能夠面對著我……後悔不後悔,不追究了,可這樣的過程與決定,是不是還證明和嘲笑了我們婚姻的莫名其妙?
      一直在浪費時間啊……

      “塔矢你在嗎?”第二次敲門推門,淺\\\藍色的房間裏很安靜也很空曠。我把飯盒放到桌子上,四下回顧著想尋找塔矢亮的身影。病房是帶陽台的單人間,我沒看見他還臥在床上,那不會是在陽台那裏的罷?趕緊搶前幾步,如果他感冒或者……
      “塔矢!”

      陽台門開著。塔矢亮淺\\\藍色的病號服在風中飛揚,墨綠色的發下青白的臉,四肢平張著沒有扶牆,竟是顯得整個人更加嬴弱了。這裏……這裏是五樓。他站著陽台邊緣保持著仰望的姿勢,背影融在四周綠色樹木郁郁生機的背景裏。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不能夠想到可以喊動他回來的話語。
      “拂?”他先說話了,但還是背對著:“你回來了。正好,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話必須得和你說明白。”

      轉身,他面對著我,眼神清亮一如初見。他似乎又決定了什麽事情,又似乎什麽也沒想過。我突然開始覺得憎恨他的自作主張,也許——也許只是我心緒不甯,也許只是我害怕攤牌以後的……自我嘲諷。
      他靜靜站著,唇色有些青紫。吹風對於一般人來說不過是惬意的消遣,可對他那脆弱不堪的免疫力來說實在只是奢侈。我躲了他的注視,走至房間深處蹲下身從櫃子底層翻找衣物。而塔矢的聲音,就在我身邊輕輕揚著,極淡。

      “我……我第一次見到進藤他的時候,還是小六。”
      …………

      回憶裏如果是只有他和他的一切,那麽,我想我願意竭力避免太過於專注聆聽。可,管不住耳朵,我知道,我還是不行。

      昏暗的圍棋會所裏,兩個少年的第一次相遇。帶著一點點戲谑和一點點受傷,墨綠色的少年,還不曾真正敗過的少年……卻是完敗在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初學者手上。墨綠色少年的自信與驕傲,在那一刻被狠狠粉碎。可偏偏,他還是能夠且喜悅且充滿鬥志的,跟著那個他一道,卷入一個新的世界裏。
      而那個他啊,名字爲進藤光的他……擁有著明亮的笑容,額間金色的挑染,以及那不可思議的高超棋藝。墨綠色的心會因爲這樣的燦爛色彩而悸動,亦由此決定了他終身的對手與期待……
      呐,所以的所以就這樣了吧……從一開始的突如其來,以及進藤光棋藝變化後,兩人真正的你追我趕,他們的故事就像命運\的安排一般。墨綠色與金色,這樣兩種極端又和諧的顔色啊……只因爲有了圍棋,所以他和他的故事理所當然。

      那種關係,不僅僅只是圍棋棋手間終身的對手與戰友,亦是牽扯,是線,是穿起他們人生的一切,將彼此緊緊捆綁……

      ——可我不懂。這樣的故事,是不是太過於了宿命滋味?

      “我很高興,因爲他我才知道,這個世界原來比我想象得要斑斓得多。”
      塔矢亮所說的故事其實並不怎麽條理清晰。可能,他在敘述的過程裏也無可避免地陷入回憶。他的臉微微側著,帶著一點點羞澀的笑:“我一直沒有想過,原來和他在一起的我,從小嚴格教養的我,竟然也會像普通人那樣,吵架,賭氣,K歌,下館子,去遊樂園……”

      耶,那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彼此的心意,都不再是少年的單純了呢?

      是15歲的夏天,那場重要的北鬥杯賽,從勝利與失敗之間掙紮著回來之後?
      是16歲的秋天,在收獲進藤人生裏的第一個頭銜後,兩個人慶賀時的醉臥?
      是17歲的冬天,某個夜晚從打烊的圍棋會所裏出來,沒有吵架的一次同歸?
      是18歲的春天,在同遊因島時,櫻花樹下且悲且喜的一場不算告白的告白?
      是19歲……兩個人第一次唇與唇交錯時的暧昧……?
      是20歲……成人禮上,他與他情不自禁的緊握雙手?

      時間……誰知道時間她究竟是如何安排。

      從相識時的12歲,到微微相戀時的19歲。確定心意,感受彼此存在的必然,那長長的七年時間……或者,還是更久?

      “光……是一個很不會照顧自己的人。”塔矢的聲音回旋著,歎息一般:“除了下棋的時候還覺得他是認真的……其他時候,你真的很難想象,那個拉面狂、大懶蟲和無賴漢,是怎麽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連續地大幅度升段、獲得夢寐以求的本因坊頭銜?……”

      進藤光,愛吃拉面的進藤光。
      進藤光,不喜歡收拾自己房間的進藤光。
      進藤光,喜歡把沒洗的衣服給悄悄藏起來的進藤光。
      進藤光,總是要在複盤時和塔矢亮吵到天翻地覆的進藤光。
      進藤光,下雨的時候總是忘記帶傘,然後又搞成感冒要人照顧的進藤光。
      進藤光,因爲知道他的粗神經,但偶爾還是對他意外的溫柔體貼而感動不已的進藤光。
      ……

      “可是,他死了。”
      塔矢亮擡起了頭,燦爛微笑,如破開陰霾的陽光。
      …………

      那天,是22歲的他們,開始正式同居後的某個星期天下午。
      難得不用比賽,棋院也沒有任何活動。進藤光愛玩的性子起來,竟是說一不二地拉著還忙著打譜的塔矢亮,兩個人跑到了離同居小屋不遠的一家遊樂園裏。

      “亮,我們好像很久沒有去坐摩天輪了吧!”

      飛揚的聲音,帶著孩子氣的歡喜與不容拒絕的味道……塔矢亮知道自己不可能會對那一抹金色說不,於是還是半抱怨半縱容著應了:“都多大的人了……算了,我去買票。”
      排隊卻很費時間。進藤光撐著隔開人群的護欄,不知道從哪只手裏冒出,顫巍巍送進了一只很大的冰淇淋。塔矢搖著頭說不想要,但最後還是被硬塞入手,順帶著被對方瞪了一眼。
      兩人隔著欄杆說笑些棋院裏的故事,忽然間還是想到第一回一起出來玩的光景。
      又,慢慢說到了前些時候的比賽與手合,戰績狀況。再深入討論複盤,最後竟又當著一群排隊人的面,爲了一點點技術上的分歧,洶湧吵開——

      若不是到最末,連遊樂園的管理員也過來勸……這兩個人,可能真是又忘了他們正在做什麽。

      赧然一笑,兩人趕上摩天輪開放時間裏,最後一趟的旋轉。
      一前一後,進藤光腳程倒是極快。回身,沖著那落後的墨綠高喊,他的腳已經跨上那緩慢上升的輪倉踏板:“亮!快點啦!”

      塔矢亮加快了步伐,剛剛走近輪倉邊的服務人員身側,那一刻——右腳的鞋帶忽然是崩散。
      本能彎腰下去,耳邊適時卻傳來進藤含著懊悔的氣急敗壞:“啊呀~來不及了……你就不能先跟著上來再管麽!”

      摩天輪的輪倉緩緩上升卻不等人,塔矢係好鞋帶擡起頭,燦爛的金色已經升至他頭頂。進藤正趴在玻璃邊上沖著他做著鬼臉,關緊的門後雙唇上下翻動,也不知道又是在說著他什麽“壞話”。
      笑容漸漸變大,落下的那個想著怎麽應付這一轉就半個小時以後的诘問。

      舉起手,招搖著退後,漸次到他也能看見的地方。塔矢無聲做了唇型,告訴他他就在摩天輪對面的咖啡店等他。
      爾後,轉身——

      巨大的爆炸聲轟然響起。尖叫聲緊隨其後,而塔矢卻忽然間什麽也聽不見。

      盛大的煙花一般……濃煙滾滾。再急速的回頭,依然是相同的發現。血液停滯倒流,那聲響,爲何是來源於“他”所在的輪倉裏……?

      他呢……其實只晚了一步的,對不對?
      對不對?
      對不對!
      ……

      故事的最後,竟有如此荒誕不經的結局。

      “你想和我說什麽呢?”
      桌子上,帶來的紅燒魚子醬已經冰冷。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出著,一字字吐著。似乎,其實只是空氣被我吹出顫抖的嘶啞:“你想告訴我,因爲我也姓進藤,所以你就有權利去對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還是,你想說,你的故事,是你值得被同情被原諒的根本?
      “還是,你想讓我知道,我對著的,是一個有這樣悲慘過去的同性戀,所以,我活該跟著你身後盡妻子的本分,對你表示我最大的容忍?
      “還是說——你也在向我攤牌??”

      ——我知道,這一刻,我瘋到口不擇言。

      可……

      如果,他是想借此病重的機會吐露,讓我知道真相。那麽,請允許我,以防禦與尖銳的態度,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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