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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 坦白:各懷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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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進藤拂,東大的經濟學部經濟學專業助教。請多關照。”說出自己的工作其實是一件很拗口的事。深深鞠躬,我悄悄用眼角掃視著對面的男人。
他繼續回禮,行爲依舊沈穩恰得好處。墨綠色的發絲溫柔拂過肩胛,近看才知道他的眼細長深邃,靜靜地宛如一潭深水。鼻子很挺,臉型很漂亮——只是整個人怎麽看都有些過於清瘦了。
姨母和媽媽都是客客氣氣的,拘謹的很。似乎這位塔矢亮的家世真像她們說的那樣——不一般呢。料理店此時也開始上菜,互相寒暄聲中,我倒是有些食不知味。
“呵呵……原來塔矢先生是在棋院工作的啊……”姨母捂著嘴吃吃地笑著,另一手忙著把味噌湯倒入白飯裏:“也不知道您是下什麽‘棋’呢?”
“圍棋……”塔矢亮仍舊在笑,即使姨母沒話找話,他回答的語氣仍舊是平和。只是這個時候的他的眼神飄忽,似乎有些漫不經心。
坐得筆直的他雙手擱在膝蓋上,面前的和食卻沒有怎麽動,似乎並不很想吃點什麽。姨母和媽媽互相對看了眼,又見塔矢亮他雖然心不在焉,可分明有好幾次是直直打量住了我。
她們相視一笑,我卻是心裏暗暗苦笑了。
“那麽……你們兩個慢慢聊一會吧。”
再說了一會話,媽媽就站起身拉住仍在吃個不停的姨母鞠躬道別:“我們這些長輩在這裏,你們做小輩的肯定都受拘束呵呵……”
“沒有,謝謝您的關心。伯母這邊請。”塔矢亮跟著站起身,先行一步走近拉門替她們打開,深深彎下腰去:“您們慢走。”
“那阿拂啊,我們先走咯。”禮子姨母拈起沾滿椰容的點心卷,一搖一擺隨了已經走到長廊處的媽媽足以殺死人的目光,緩步踏出了房門。
“碰——”
爾後,塔矢亮很快關緊了拉門。
他一步步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盤膝坐下,暗色的西裝微微起了皺折。姨母她們一走,沈默的氣氛霎時間是彌漫——我發現我和他都無話可說。
姨母她們……不明白。她們只看見塔矢亮的恭順有禮,卻沒有對準他的眼睛。
他那雙極漂亮的眼睛裏沒有任何人與事,當然也不會包括我。只是平穩的不動如山,誰也不明白——情感的波動究竟有沒有過。
“恩……”
幾乎和他同時開口。塔矢亮側了側頭,墨綠色的發線流動在肩頭。微笑:“您先說吧。”
“我……”吞吐。我知道話語就在我的喉嚨裏,可是竟無法成功吐露。看著他沒有起伏的眸子,直挺挺的坐姿,保持著如沐春風的模樣……突然感受到自己23年來所有過的矜持,不和時宜地於此時此刻全部浮現。
“如果——我是說如果,”塔矢亮耐心等待了好一陣,而我只能默默無語盯著他。小小甩了甩過長的劉海,他那修長的眉竟是淡淡擰住了:“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們可以談點什麽……別的事情。”
“……我不知道能夠說點什麽……”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卻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飛快垂下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麽了:“這個……诶,我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情——所以失禮的話,還請您包涵!”
最後幾個字我幾乎是用喊的……嗚,好丟臉……
“沒關係。”塔矢亮忽而歎了一口氣:“我也是第一次。”
又是沈默……我知道我的臉紅了。
“那麽……進藤……小姐。”
突然間他再度開口。但說起“進藤”這兩個字時,整個人似乎有些奇怪的猶疑:“我想和您……商量件事。”
托腮,塔矢亮整個人稍稍前躬。矮矮的桌子上飯食尚在,他皺著眉頭欲言又至,那模樣倒並不像是因爲擔心袖子上沾上油膩。
“我……我想你應該看見了那些關於我的報告……”沈吟一陣才是開口,他的聲音起伏著有些不穩:“我只是想說,那些——是真實的。”
腦子裏嗡了一聲……原來他還記得我……
在火車上,我舉著那本八卦雜志放不下看不進。而他是坐在我的對面,很安靜很鎮定。墨綠色的發隨著呼吸隨著火車節奏輕晃,我們一路沈默無語。我以爲,這種尴尬惡意的東西只不過是空穴來風,可今天坐在我對面的他卻告訴我,這些卻都是有道理可循。
“塔矢先生……”
“對不起,請您聽我繼續說完。”他舉起手,猶豫了一會慢慢遮住了自己的眼。語氣卻是漸漸平定,似乎剛剛的那句“承認”,已經讓自己有了足夠的勇氣繼續——坦白:“正如您的長輩介紹的那樣,我是一名棋士,但我同時也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是一個很懦弱的人吧……
“我希望這回的相親……我們雙方,都能給自己的家人一個比較滿意的結局。
“雖然我這樣講話可能會很奇怪,但我想,如果我有幸,我希望能和您一起演一場戲……”
…………
從陰暗低矮的和式料理店出來,再慢慢一步步挪動著腳走著回去。背後跟著的塔矢亮默默無言,可是他並沒有停止自己的追隨的腳步。
我緊緊握著自己的坤包,空氣中幹冷幹冷,而午後的陽光卻有些莫名的刺眼。雖然此時此刻已經是12月30日,聖誕節前後還剛下過一場雪——
“對不起,我拒絕。”
和式的料理店裏光線溫柔多情,和食的美味雖然不是我的最愛,但也能夠讓我感受滿意。今天我睡眠不足外加一路被人調侃,雖然胃口一般可也不至於是要一直心情低落到無力。但沒有想過,自己竟有一天在相親這樣平和抑或矜持的環境裏怒氣十足:“塔矢先生,很抱歉我不能夠答應您。”
“對不起。”他很快接了話:“我知道我——”
“您也許有您的苦衷,但我只是不想在明知道於我不利的情況下,答應一件本身讓人就勉爲其難的事。”吸氣。我看見他的唇有些白。很顯然,他的話,想裝作輕松狡猾的話,幾乎句句都是言不由衷。
“進藤……小姐,我……”墨綠色顫栗了一下,似乎每一次吐露出我的姓氏,之於他都太過艱難:“我只是希望您能夠幫助我……”
“我們只是相親對象。”我歎氣。
不要怪我冷漠。即使明知道事實上自己拒絕的是一件對我沒有一點不好的事情。
這個世界上除了金錢,名聲,愛情……還有很多東西都充滿著要命的誘惑。
我也知道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但我只求不違背自己的心。
塔矢亮說,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和他一起演一場戲,一場除了愛情什麽都是真實的戲。
他說,他想向我求婚。這樣雙方著急的家庭都能夠安分,這樣圍繞在他身邊的八卦風波都能平息。然後,我們就成爲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
他說,他可以承諾給我他的一切,他的身前身後,他能擁有的東西。名譽,地位,身份,金錢……所有的所有,但惟獨感情除外。
他說,他不會傷害我,因爲他想做的,只是一場婚姻過後的——
死亡……而已。
“我只是想快點解脫……”他的聲音在房間裏余音缭繞。我痛恨這樣的人,口是心非卻又在無意間出奇坦白:“既然他們告訴我,不能再想念那個人……那我還是去死吧。”
我不是功利的女人……我不可能利欲熏心……塔矢他看錯了人,那個能答應他這尋死人的,不會是我。
甩頭,我知道他在我身後的十步距離之內。他的呼吸聲很重,他的腳步聲亦是越來越急。是不是,他已經不想再沈默等待我的回答了呢?
心一動,腳下卻是大大加快了。
“進藤……小姐!請等等……”
他喘著氣,很辛苦。眼角裏我看見他那頭漂亮的發揚著,西裝革履的狼狽前進,是我的錯。
我腳步更快。知道自己已經近乎用跑的了。不想,不想回頭,知道他還在追。他不死心,是覺得我很像他的稻草麽?只可惜我不是能救命的那根,只是能讓他順利步向死亡的吧?
“請您能不能再聽我……”
腳步再快,可他的聲音卻倏忽斷了。
一路景色變換,也不知道轉過了幾次街角。終於,我停下了腳步躬了身慢慢捶著腿。沒想到很久都沒有跑步,腿竟是酸得不行……
擡頭注意身後,此時的我正站在一處無名的巷子裏。寥寥的風緩緩玩弄著幹枯的樹幹,卻是不曾再見那個墨綠色的少年。一口氣竟能跑到看不見那追尋人的地點,我知道這回的自己在明顯逃避。
——是怕麻煩吧……塔矢亮他說他想死,可我不想跟著相關。
不會因爲他的請求與承諾就動心……我不善良也不強悍,我只要自己舒服。
收拾著心情,我想我該回家……去了。
集中精神注意著四周,才發現自己竟是跑過了好幾個街區。原地緩緩放松了一會,我考慮著是該坐巴士還是該用走的……
左思右想,突然卻是想到了萊萊的健康論。她老是說我懶,所以偶爾還是用走比較好吧?忍不住又是一笑——話說回來,那個塔矢亮,應該是女孩子會喜歡的類型吧?萊萊看的八卦雜志比我多,下回就問問好了。
轉入一條新的小巷,前方熟悉的墨綠赫然出現。嚇了一跳,我趕緊是蹲下身體躲到了一個垃圾筒後。
可塔矢亮卻一直不曾動。他追來了,可怎麽是停在這裏?
擡高頭,他離我不遠。我看得見,他一只手扶著牆,另一只淺\淺\壓著胸口,急促的喘著氣。
似乎是想努力把氣息平穩,可越平息氣息卻越是不穩。時間變久,呼吸聲還是漸漸弱下了,可他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突然間壓著胸口的那只手劇烈一動,轉眼似乎在用盡全身氣力拍向自己的額頭。隨著那清脆一聲的自我相擊,扶牆的手竟生生從牆面滑脫。
這時,慢動作在我的眼前,一點一點呈現——
塔矢亮他身體傾斜,整個人漸漸倒向了牆壁;先前扶牆的手在空氣中痙攣一陣,卻始終扶不回去;頭穩定了,挨住得是冰冷冷的牆面;身體仿佛有自我意識一般怔忪停留了一會,還是默默沿了牆壁,一點點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