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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节 沧海遗珠 ...

  •   天复四年元月二十八日,皇帝一行到达陕州(作者注:即今河南三门峡)。朱全忠亲自到陕州城外迎接皇帝,说是洛阳宫室尚未建成,请车驾暂驻陕州。于是,皇帝一家就在陕州府衙暂住下来。朝臣中,少数留下伴驾的就近安置了,其余大部分官员则和百姓们继续朝洛阳进发。朱全忠每日在行宫中盘桓,皇帝和朝臣们当着他的面不得不假以次色,背后痛恨到目眦俱裂。
      二月头上,洛阳那边进度缓慢,朱全忠耐不住性子,亲自到洛阳督修宫室去了。皇帝趁此机会,先后向西川节度使王建和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传书告难,但是西川和河东前来勤王的兵马都被朱全忠的军队所阻。对皇帝的种种举动,朱全忠本人不露声色,他手下的人的态度却发生了明显的改变,进奉的衣食越来越粗鄙,言辞神色越来越无礼。在他们的心里,皇帝不过是一个押解途中的囚徒吧。
      皇后的情形时好时坏。朝臣们供奉了些许药材,但合用的不多。贞一夫人的医术虽然精湛,然而缺乏药食补益,皇后气血亏损的症状终究难以去除,终日只在室中静养。伴驾朝臣家中的外命妇们敬慕皇后高贵有德,常来行宫中相伴,见皇后形体消瘦、肤色焦黄、神情倦怠,而贞一夫人眉关紧锁、眼袋青黑、长吁短叹,俱各忧心,但除了陪着说几句闲话聊解烦闷,别无良方妙计可施。其中,有一位晋国夫人可证也略通医道,因此贞一夫人常常找她私下讨论一些问题。虽说晋国夫人的医术不及贞一,但所谓关心则乱,贞一夫人整日价忧心如焚,常常自困,多亏了晋国夫人性情开朗,言行果毅,每每能够触发贞一夫人的灵机。这一日,两人又在房中相商。
      “贞一,我看皇后的肚子大得不寻常。可是双生?”晋国夫人探望完皇后,径直来到贞一夫人房中,对正在小泥炉上熬制红枣当归汤的贞一夫人低声问道。
      “绝非双生。”贞一夫人盖上瓷罐,调小了炉火,细细答道,“听胎音只有一个胎儿。娘娘显怀后,一开始肚腹大小如寻常孕妇一样,六个月的时候甚至不及通常的大小,到陕州后才突然变得异样鼓胀。”
      “恐怕是娘娘因为体弱,不能常常活动身体的缘故。”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尽然。只怕这个胎儿有些古怪。”
      “怎么说?”
      “虽然缺少滋补气血最为有效的人参,但一直都尽我所能补养皇后的身体。可惜补益的速度好像完全及不上消耗的速度。”
      “你是说胎儿侵夺了母体的气血?”
      贞一夫人长叹一声,却不言语。
      “这么说来,皇后这一胎怀得相当凶险了。再这样下去,皇后气血一旦不继,岂不是要……”晋国夫人往后推想,悚然心惊。
      “胎儿过大,会使母亲生产艰难。就算皇后能够支撑到临盆,恐怕仍然无法平安生产。”贞一夫人道出了另一重忧虑。
      “那……贞一你有何打算?”
      贞一夫人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娘娘怀胎至今已满八月,再过些日子分娩,就算不足月,胎儿生下来也可存活。如果真的可以提前生产,或许可保母子无碍。”
      “我看这个法子可以一试。娘娘性命攸关,再不能拖下去了。只是此事恐怕还须官家首肯才行。”
      贞一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国夫人还不知道娘娘吗?娘娘她纵使自己千难万难,总不肯叫官家知道。官家每每来探望,她总要修整容颜,掩饰憔悴,勉力做到谈笑如常,好叫官家宽心。”
      “官家如此爱重皇后,殷勤探望,难道看不出来一丝半分?”
      “如何看不出来?!官家常常召问,探询皇后情形。贞一观望官家神色,眉间疑虑深重。贞一奉娘娘严训,始终不敢明言。官家恐怕也是体察娘娘用心,才没有为难贞一吧。”
      “唉……不管怎样,欲行此计,总得有完全的准备才行。”
      “正是此话。国夫人,您是知道的,贞一想要一棵高丽人参,都快想疯了!有了人参,至少可保住皇后。若没有,贞一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贸行此计。”话未说完,两行急泪滑落腮边。
      “贞一且宽宽心!前两天我已与夫君商量此事。此刻,他已安排一拨手下正在城中四处访求。即便城中没有,官道上逃难的富户如过江之鲫,焉知身边就不会带着参呢?因此,城门口也派了另一拨人守着,专向这样的人家求购。保不齐这一两日就能有所收获呢!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此事。”
      “但愿娘娘吉人天相!”贞一夫人听了晋国夫人的话,心下稍安。她离座跪地,望着晋国夫人就要行礼。晋国夫人慌得赶忙也跪下了,连呼:“使不得!使不得!”
      “贞一本就是娘娘的奴婢,国夫人如此为娘娘,受贞一一拜有何不可!”
      “夫人此言差矣!娘娘几曾把你当奴婢!娘娘敬重你,可证就更该敬重你。你痛惜娘娘的心固然无人能及,但娘娘是国母,可证一家世受皇恩,为娘娘出一点绵薄之力是应当应分的。”
      贞一夫人再无话可说。二人相扶起身,晋国夫人又揽肩宽慰了她两句,就出宫寻她夫君问消息去了。

      一日,两日,贞一夫人在行宫内守着皇后苦等。第三日中午,还不见晋国夫人入宫,贞一夫人在自己房中坐立不安,简直想冲出去自己设法找人参。她猛地推开房门,却见晋国夫人一路小跑而来,撞了个满怀。
      “贞一!……贞一!……贞一!……”晋国夫人气喘吁吁,连连呼唤,却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裴贞一拉着晋国夫人进屋,关拢房门,一边轻抚晋国夫人的脊背,帮助她平息定喘,一边急急地问:“国夫人安好,事情怎样了?”
      晋国夫人从衣袖中掏出素绢包裹着的一件物事,难掩兴奋地嚷道:“你看!这是什么!”
      裴贞一在晋国夫人手上打开素绢,一看,喜得攥紧了拳头,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终于显灵了!”
      晋国夫人看着她的样子只想笑。“贞一,虽说你也是个修行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念佛呢!”
      裴贞一接过绢包,走到窗前,再次细细端详。素绢里包裹的正是一支裴贞一思之欲狂的人参。只见这支人参通体褐色,芦头、胴体和支根莫不圆润,凑拢来活象一具丰满的女体,香气馥郁浓烈,盈满斗室。裴贞一心中狂喜,却仍不失谨慎,掐下一点点细根,放在嘴里细细品味。
      “怎样?”晋国夫人凑过来问。
      “好极了!好极了!高丽红参本就是人参中的上品。难得这支色泽、形状、气味都那么完美,当属天参,那更是极品了!”
      “这一支够用了吗?”晋国夫人问。
      “够了够了!我掂了掂,足有二两多,那么大的参宫中也少见啊!”裴贞一看晋国夫人神色,顿了一顿不禁又问:“难道不够还有吗?”
      “贞一你也太贪心了!”晋国夫人不禁掩口而笑,“就这一支还费了好大的劲儿呢!”
      “是啊,这样的人参想必很贵!”
      “非也,得来这支人参一文钱都没花,但是颇费了些口舌。这段故事很是有趣,只是说来话长了。”晋国夫人得意洋洋,晃着脑袋说道。
      “那就改日再说吧。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晋见皇后,献上这支人参?”
      晋国夫人见裴贞一急吼吼的样子,忙说:“好啊。我找你正为此事。你赶紧裁幅黄绢来。”
      裴贞一一拍脑袋,随即开始在屋里团团乱转,一边转一边嘟囔:“唉呀,正是呢,黄绢!黄绢在哪里!”
      晋国夫人实在觉得好笑,指着箱笼顶上说:“喏!那不是?!”
      裴贞一又拍脑袋,自己都笑了,忙取下四四方方地裁了一幅,将人参端端正正地放在黄绢中央,仔仔细细地包裹了放到托盘里,急急忙忙拉了晋国夫人便向皇后的寝殿而去。

      “难为你了!”皇后亲手接过了晋国夫人手中捧着的天参,转交给了裴贞一,并示意阿虔将晋国夫人搀起,赐坐在凤榻之旁。该怎样赏赐这位竭尽忠诚的命妇呢?皇后心中实在为难。升她夫君的官职?如今李唐皇帝赏赐的官职已是徒有虚名,弄不好还会给她一家带去灾祸。赠与金银珠宝?几经流离,皇后虽身为帝国最尊贵的女性,身边几乎没有什么能用作赏赐的物事。正在反复思量,裴贞一跪在地上,把和晋国夫人商定的办法细细地说了一遍。
      “如此甚好!”皇后几乎不假思索,就慨然应允。对自己的情况,皇后了然于心,因为裴贞一从未瞒她。
      “官家那里……”
      “胎气浮动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产也在情理之中。”皇后淡淡地说。
      晋国夫人和裴贞一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明白皇后给予她们的是何等的信赖,更明白落到她们肩上的是怎样的重担,不禁汗湿重衣。
      皇后坦坦地看着两人,微笑着说:“暂驻陕州的日子,只怕是本宫今生最后自在安生的日子。行宫虽然简陋,强胜舆车百倍,临蓐于此,也算是上天赐予本宫的恩待。”
      皇后又从手腕上褪下一枚红丝线络着的珠子,放到晋国夫人手中,倚枕说道:“这珠名唤‘上清珠’,是本宫出阁之日父亲所赠。传说此珠乃水精凝成,人若在荒漠绝域中,此珠可指引井泉所在;若在大海深处,此珠可开启龙宫宝库之门;若逢水旱、兵革之灾,虔祝无不应验。久居深宫,荒漠大海不过梦中曾见,至于兵革之灾么……如果此珠当真灵验,天下又何致如此。本宫只是常常感怀父亲大人的用心,难道他早有先见之明,故此赠我这枚寓意绝处逢生的珠子不成?此珠虽然不验,夜间光华可爱,倒还算是件罕有的玩物,晋国夫人莫要嫌弃它鄙薄才好。”
      晋国夫人捧珠跪地,惶恐应答:“皇后娘娘的父亲所赠的宝物,臣妾万万不敢收下……”
      “晋国夫人不必推辞。对本宫来说,夫人才是真正的‘上清珠’啊。父亲赠珠之时,未必指望它真的能够灵验,所托付的不过是一片心意。而本宫转赠夫人,所寄予的也不过是一片心意。”
      晋国夫人再不复多言,郑重地磕头谢恩,便将珠子系在腕上。丝线色泽暗淡,而珠子明昧闪烁,隐约可见其中有仙人、玉女和云鹤摇动,可证心中悲喜难辨。

      从皇后寝殿出来,晋国夫人便告辞出宫了。贞一夫人满心盘算着今后数日的药食配方,恍恍惚惚地进了自己的小屋,刚进屋门便被一股极其清冽的芬芳所惊醒了。
      她翕动鼻翼,很快就找到了香气的来源,正是那块晋国夫人原先包裹人参的素帕,此刻它正静静躺在窗下的几案上。
      “呀!”裴贞一心中暗叹,决定等有机会必得找晋国夫人问个明白。

      之后的数天,裴贞一忙于为皇后调养身体。自从药食中添加了人参这味为君的药材,皇后果然一日比一日健旺。到了三月二十日这一天,忽报皇后临产,其实是裴贞一连续三日施针催产的结果。皇后虽然之前生育过数男数女,但此胎过于巨大,分娩颇为艰难,靠着不断地喝参汤、含参片才能保持神志清醒。春秋虔敬四名女官陪着贞一夫人和晋国夫人二人忙了整整一天一夜,胎儿方才呱呱坠地。晋国夫人洗净了胎儿,用丝棉锦被包裹了,抱给皇帝去看。皇帝见是一个格外肥白的小皇子,心中也是欢喜的,张着满是酒气的嘴就要亲吻,吓得晋国夫人连忙护住了,皇帝也不以为忤,呵呵连笑数声。
      正在此时,阿春在殿门外,避开皇帝的视线频频向晋国夫人示意,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晋国夫人料必有事,连忙告退出来,一问方知皇后娘娘那里又有了危难。原来,皇后在分娩过程中气血耗损太多,竟无力排出胎衣,自胎儿娩出后一直处于人事不省的状态。晋国夫人将襁褓中的小皇子交到阿春怀里,拔足便奔。
      到了皇后寝殿门前,晋国夫人惊讶地发现贞一夫人正在门外相侯。裴贞一匆匆一把拉过了晋国夫人,急急行了几步来到殿侧檐下,开口便问:“国夫人,您进贡人参的那日,用来包裹的帕子是哪里来的?可是您家中所有?”
      “不是。人参交给我的时候就包着那块帕子。那帕子怎么了?”晋国夫人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个要命的时节裴贞一怎么想起来问这些,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那再请问国夫人,皇后此刻胎衣不下,性命堪虞,您可知道什么药可以转危为安?”
      “这……寻常药物只怕效力缓慢,圣药雪莲正对此症。难道贞一不知?”晋国夫人闻听此言,更摸不到头脑。
      “唉,贞一岂能不知!但是天山雪莲甚为珍贵,西域隔绝已久,宫中多少年没见过一朵了。”
      “贞一不会又要叫我去寻那天山雪莲吧?!”晋国夫人瞪大了眼睛问。
      “是也不是。那日您不是说那人参的来历颇有一段故事吗,不如晋国夫人此刻就对贞一说个大概!”
      “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还讲什么故事!”
      “求您了,就挑要紧的说,一会儿贞一自然会将原委都告诉您,这也是为了救娘娘啊!”
      “好。这人参是从一个名叫胡三的商人处得来。那一日,我夫君为了求参在官道上守候,没想到一路东行的都是些贫民小户,都不像是有参的人家。突然,东边来了一个商队,逆着人流西行,格外引人注目。我夫君颇觉意外,上前相问,原来是个由南至北贩卖药材的商人。夫君问他有没有人参,他说有,但不便相让……”
      “药材商人!”裴贞一骤然打断了晋国夫人的话,“那就对了!这位商人如今何在?可是走了?”
      “这倒巧了,如今胡三一行也在陕州暂住,因他的一个侍妾在道上生产了,只能在此将养。”
      裴贞一大喜,拽着晋国夫人的手,说道:“太好了,国夫人,求您现在就带我去见他!”
      “见他?找药么?我早就在他那里寻了个遍,除了那支人参,其他都是些治疗时疫或外伤的普通药材,没有娘娘合用的呀!”
      “未必!国夫人,那日您走之后,我回到房中,闻见那帕子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像极了雪莲花的清香。只怕是那块帕子在包裹人参之前,正是用来包裹雪莲的。雪莲如此珍贵,他自然不会拿出来示人。如今贞一急得没法子,不管怎样都要问他一问!”
      “竟是这样!”晋国夫人恍然大悟。情况危急,刻不容缓,她拉着裴贞一就要往外走,裴贞一却停步了。
      “贞一还不快走?!”晋国夫人焦声道。
      “国夫人,且等我一等。官家那里还须交待。”说完不等晋国夫人答话,便向皇帝所在的便殿跑去。

      “陛下!虽说圣药可能就在此城内,但其价值连城,奴婢身无长物,恐难求得,还请陛下设法!”便殿内,裴贞一长跪在地,向皇帝大声恳求。
      皇帝听裴贞一讲述了皇后产后危急的情况,心乱如麻,怔立座前,竟说不出一字一句。听贞一夫人说了此话,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匆忙解下腰间玉带,交与裴贞一,挥手让她即去。
      裴贞一双手握着尚留皇帝体温的玉带,匆忙寻了晋国夫人一起出宫了。

      这胡三倒不难找。原来这陕州城全被伴驾的朝官和往来的富户们住满了,胡三一行无地可住,就在菜市口搭了六座直径足有一丈的白色穹庐安顿人马货物,十分惹眼,一问便知。
      晋国夫人和贞一夫人来到帐前,只见人来人往,十分喧嚣。原来胡三贩药日久,触类旁通,竟于医道也颇有心得,暂住期间颇为无聊,就在穹庐里坐堂问诊,顺便低价销售商队所携带的药材。从长安走到陕州的百姓大多疲累不堪,患病受伤的很多,而陕州城内的大夫们应接不暇,更有一些不良庸医趁机哄抬药价,所以胡三这里吸引了格外多的求诊者。
      裴贞一步入帐内,也不顾旁人,径自挤到胡三案前,说道:“请问尊驾可是胡三老爷?”
      胡三正凝神为一老媪诊脉,竟似未闻。此时晋国夫人唤来几名侍卫,将求诊的百姓驱散,不免引起了非议。
      “胡三老爷,我是宫中女官裴贞一,有要事和您相商!”裴贞一切切地说。
      胡三皱眉,松开指爪,飞笔写了方子,歉然请出老媪,这才正视裴贞一,冷然道:“夫人何事?”
      裴贞一看胡三不悦的神情,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样启齿。这时,晋国夫人入帐,胡三一见颇觉意外,说道:“又是您!”
      “上次多谢胡先生相助!”晋国夫人先施一礼。
      胡三倒不好再摆那冷淡的脸色,回了一礼,笑答道:“天地之间,人最贵重。胡某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先生既如此说,贞一有一事相求!”裴贞一见胡三面色和悦多了,赶忙插话。
      “是啊,先生,我今日带贞一夫人前来,还得求您帮一个忙。”晋国夫人也赶忙帮着说话。
      “夫人请讲!”胡三对裴贞一说,口气倒是客气了许多。
      “胡先生,贞一此番是向您求购雪莲来的。”裴贞一见机不可失,开门见山地说道。
      “呵呵,雪莲产自西域天山,千金难求,胡某哪里有!”胡三拈须笑答。
      “先生,此帕可是您家中之物?”裴贞一从袖中取出素帕一方,呈到胡三面前。
      “此等素帕随处可见,恐难以相认。”胡三答道。
      “不用认了,这一块就是当日您将人参赠给我的时候包人参的帕子!”晋国夫人见胡三一味推托,心里不满,插话道。
      “呵呵,夫人,您既这么说,那这帕子应该是胡某家中所有的了。”胡某向晋国夫人作了一揖,面不改色地说道。
      “先生。请恕贞一冒昧。这块帕子上浸染了雪莲花的清香,可是不久之前曾经用来包裹雪莲?”
      胡某闻言,向贞一夫人也作了一揖,坦然答道:“不错。想必夫人闻香识药,故有此一问。胡某也就不再相瞒。”
      “先生!贞一正为这雪莲而来。皇后产后危急,急需雪莲救命。皇帝亲赐贞一玉带,命贞一前来向先生求购。先生如能相让,贞一愿肝脑涂地,报答先生!”说完,贞一夫人手捧玉带,跪倒在胡三面前。
      胡三忙避开了,一躬到地,口中说:“夫人不可如此。雪莲早已不在胡某手中,胡某帮不了您。”
      “啊!”贞一夫人听胡某这么一说,有如腊月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瘫坐在地上。
      “先生此言当真?”晋国夫人红着眼睛问道。
      “当真!”胡三向这两位夫人团团作揖,一脸歉然。
      “那先生可知雪莲现在何处?”晋国夫人再问。
      “胡某实在不知!”说完,胡三一声长叹。
      贞一夫人坐在地上,不言不语,目光停滞,面色灰暗之极。晋国夫人见状,只能上前搀她起来,相扶着就要离去。
      “夫人且慢!您……您手上的珠子可否借胡某一观?”身后的胡三突然相问。
      晋国夫人转过头来,问:“先生是问我吗?”
      胡三点了点头。晋国夫人转身,将手直杵到胡三眼前,胡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珠子看,晋国夫人嘴里冷哼了一声,收手就往外走。
      “夫人请留步!可否告知这枚珠子的来历?”胡三依旧在身后大声地问。
      “此珠乃皇后娘娘所赐。”晋国夫人沉声道。
      “那……恕胡某冒昧,敢问夫人可知皇后娘娘从何处得来此珠?”胡三再问。
      “系娘娘父亲所赠。”
      “这……两位夫人,胡某刚才欺骗了您们!”
      晋国夫人闻言立马转身,贞一夫人却还没回过神来,犹自垂头而立。
      “此话怎讲?”晋国夫人咄咄相问。
      “胡某确有一朵雪莲,请夫人稍待。”话音未落,胡某已经走进帷幕之内。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黑黝黝的小匣子。
      “这就是两位夫人所求的雪莲,既然皇后病危,那就拿着它速速回宫吧。”胡三将匣子交给了晋国夫人,晋国夫人又转递给裴贞一。裴贞一打开匣子,顿时一股清香沁入心脾,整个人顿时活泛了。她一手捧定匣子,一手将玉带硬塞到胡三手中,便飞奔出去,晋国夫人向胡三一笑,连忙追去。倒是胡三有些怔忡。

      却说裴贞一和晋国夫人赶回行宫的时候,着实大吃一惊。皇后的寝殿外,皇子、公主、女官、侍从们跪了一地,哀哀哭泣;寝殿内,皇帝坐在皇后身边,满身酒气,一脸沉郁。
      “难道!”贞一夫人脑中闪过一道电光,冲到皇后榻边伸手摸她的鼻息。还好,皇后虽然气若游丝,但毕竟一息尚存。晋国夫人见状赶紧让侍从们搀扶皇帝出殿回避,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这一忙就足足忙了三天三夜,等到皇后娘娘转危为安的时候,两人都累得脱了形,倒地便昏睡不醒了。

      两人昏睡的那几天里,皇帝召见了胡三。
      皇后能够平安度过难关,多亏了胡三的人参和雪莲。而胡三在得知皇后平安的次日,就捧着皇帝的玉带,携着厚礼来求见了。世人皆以为商人重利忘义,皇帝也不例外。若是平时,皇帝自然不屑一见,但皇后感念救命之恩,殷殷请求,皇帝不便驳了皇后的面子,这才有了第一次召见,没想到一见之后大感意外。
      第一意外的是,这个胡三身上不仅绝少铜臭气,而且别有一种见之忘俗的气质。他将玉带奉还给皇帝,坚决辞谢了皇帝的封赏。他的衣着极为朴素淡雅,头顶襥巾,足蹬毡靴,唯一可称为装饰的是腰间挂着的一枚黄玉小印。他虽然身量矮小,言辞颇为谦恭,但目光坦荡直率,举手投足间意态潇洒,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卑不亢的风度。因此,仅从穿衣打扮来看,皇帝觉得他更像一个乡间不第的读书人,而非商人。但从言谈气度看,皇帝第一次有了一种特别古怪的感觉,甚至为此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就好像这个人不是一个臣下或黎民,而是另一个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王者一般。“或许是因为他那不凡的名字吧……”皇帝心中暗想,“赤霄,赤霄,胡赤霄……”汉高祖刘邦斩白蛇时,所用之剑就叫“赤霄”,相传此剑象征帝道。但皇帝自己可能都还没有意识到,胡三之所以令自己称奇,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这么个气度甚伟的名字,而恰恰在于他让皇帝感觉到“人如其名”。
      第二意外的是,这个胡三所奉献的礼品不仅价值连城,而且考其来源简直匪夷所思,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药材商人所能拥有的。之前他进奉给皇后的高丽天参和天山雪莲,一个产自东邻,一个产自西域,朝贡断绝以来,宫中几乎见不到这两味珍药,胡三却两者兼而有之。而他进见时所奉上的礼物更叫皇帝吃惊。有做成麒麟形状的石蜜(作者注:即一种用甘蔗汁和牛乳煎制成的质地坚硬的糖,原产于波斯,后来中国的四川也有生产)、做成蝉和蚕的形状的瑞龙脑香(作者注:即唐代最著名的一种樟脑香料,来自交趾)、洁白绵软的吉贝布(作者注:即棉布,来自南海)和可治小儿疳热诸症的象胆(作者注:即一种从非洲肉质性植物沉香中提取出来的一种苦味的结晶),甚至还有各色精巧的小儿服饰和玩具。这些礼物不仅都是皇后和刚出世的小皇子所需要的,而且样样寓意吉祥,品质罕见,其中有些物品皇帝也只是在懿宗皇帝的时候见到过。由于连年征战,东西南北的商路断绝已久,皇帝想不出药材商人胡三是怎样得到了这些珍奇异宝,为何行商途中要带在身边,又为何会如此慷慨地一并进奉给自己而不求任何回报。

      第三意外的是,这个胡三对皇后的用心极深、极细,但又看不出此人与皇后有何渊源。他不仅供奉了皇后和小皇子所需要的物品,甚至还带来了一名乳母。小皇子出生后,阿虔在城内先后找了四五个正在哺育幼儿的民妇来做乳母,但都不如人意。小皇子饿着肚子,成天哭闹,甚至惊扰了正在坐蓐的皇后。奇的是,胡三所带来的乳母和小皇子却格外投缘,小皇子刚被交到她的怀中,就停止了哭闹,吃得啧啧有声,间或咯咯作声,似是十分快活的样子。这样的事情,连皇帝这个做父亲的都不曾想到、做到,胡三却想到、做到了,细究起来颇令人难解。从彼此的交谈中,皇帝凭着一颗于清醒时万分敏感的心,体察到胡三对待自己的态度和对待皇后的不同,对自己是敬而远之,对皇后却是关切忧虑,超越了一个普通臣民对皇后所该怀有的一般感情。皇后自幼养在深闺,十四岁嫁给皇帝后长居宫廷,胡三既不可能认识皇后,也不可能存在亲属关系,这份关怀从何而来呢?
      总之,胡三身上云遮雾罩,充满了神秘感。他的谈吐见识自然也是相当出众的,他说到自己的家世经历的时候尽管语焉不详,但仍然透露出很多皇帝未曾见闻的人、事、物。可见纵然有意隐瞒,也不可能彻底抹去一个人的经历。皇帝向来自负聪明,他直觉胡三没有恶意,却看不透其他,为此深深感到被挑战、被吸引。恰好胡三也要在陕州盘桓一阵子,皇帝便以了解各地风物为名,频频召他进宫长谈。胡三不是特别热络,但也从不推辞。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涉猎广泛,皇帝从中获得很多乐趣,几乎把这当成行宫中唯一的消遣,为此酒都少喝了许多,也不再动辄打骂左右泄愤,宫人们私下相庆,对胡三也越发恭敬。皇后出了月子之后,甚至不顾体弱,赐宴胡三,亲自向他致谢,这对一个商人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恩遇。那天皇帝特意留心胡三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皇帝瞥见胡三眼中升腾的雾气和唇齿间难抑的颤抖,可定睛细看,又是一张波澜不兴的脸,皇帝几乎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说是赐宴,其实不过是在庭园里摆上桌椅,比平日多添三两道菜肴而已,就是这摆上来的菜肴,多半原料还是胡三事先派人送到阿春手里的。帝后二人窘迫惯了,浑不以为意,倒是胡三暗自唏嘘。席间,阿虔和奶娘抱着小皇子来凑趣。刚刚满月的小皇子肥白健硕,眉目清秀,已经学会用圆滚滚、乌溜溜的眼眸追看奶娘手中的麒麟石蜜,口水流淌到满绣着福寿连绵图样的锦衣上,亮晶晶一片,爱煞诸人。胡三忍不住逗弄了一会儿。皇后见胡三怀抱小儿的姿势十分自然娴熟,笑问:“胡卿家中想必也是儿女成群的了?”
      胡三将小皇子交还给阿虔,向皇后拱手答道:“启禀娘娘,草民家中有八个女儿。”
      “哦?这么说来还没有儿子?”皇帝放下牙筋,问道。
      “是的,陛下。”胡三露出遗憾的神色。
      “朕如今已经有十一个儿子、十五个女儿了,呵呵呵呵……”皇帝拈须而笑,遭皇后一记白眼。
      “陛下福泽深厚,自非草民所能及。草民羡慕不已啊。”胡三的这句感叹当然是发自真心的,可“福泽深厚”四个字在皇帝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刺耳,几乎当场变了颜色。皇后瞥见,桌底下拉了拉皇帝的袍裾,皇帝自不愿扫了皇后的兴致,只得苦笑三声,举杯饮尽,将满嘴的苦涩一股脑儿咽进肚里。
      皇后把盏向胡三致意,自己轻触了一下杯沿就放下了,阿春、阿秋忙上前殷勤添酒、布菜。等她们都退下了,皇后亲手调了一碗藕羹,放到胡三面前,摆手止住了意欲起身答谢的胡三,说道:“胡卿年庚几何?听官家说,胡卿家业大不可测,还当早早留下子息,将来也好承继祖业。”
      “娘娘教训得是!草民不过承袭祖业,求个温饱,大不可测四字万不敢当。草民已届四旬,自然极想要个儿子,只可惜……都是命罢了!”说完胡三自己先展颜笑了,举杯过顶,敬过帝后二人,一仰而尽了。
      “胡卿忒谦了!”皇帝看看胡三,跟着笑了。
      皇后望着正在阿虔怀中伸拳蹬腿的小皇子,也笑了。
      初春的庭园,百草生长,雀鸣声声。三个各怀心事的人都强自按下了愁绪,把盏临风,闲话家常,旁人看着也算其乐融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三节 沧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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