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风雅》思兮彼方

2、第二章

　　原来我生的这座山叫做浮来山，倒颇有几分仙气腾腾的味道。

　　作为一棵古朴老实的树，凭着新增的这一样听觉，我又欣赏了好多新鲜事物。
　　这滋味实在太过美妙，我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听着，接连五天竟连一刻也无法睡下。一陷入昏睡恐怕会被剥夺了这一感也说不定，实在是件憾事，本着多听一刻是一刻的念头，苦苦支撑。

　　终于熬到第六日我瞌睡得厉害，忍不住沉沉睡去。一不小心一睁眼又是一圈四季轮回。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我无数次听见那小小生灵与万籁全然不同的声音，反复说着那一句话。诚然那梦还是黑漆漆不成形的，但那声音却令我十分愉悦，特别是后面那一段如流水一般曲折婉转的调子，唔，若我没猜错，好像叫做千年风雅，委实动听，总忍不住想再多听几遍。

　　我是被吵醒的。

　　首先感应到我身边的情景并未发生太大变化，略略欣慰，这说明我睡得不久。接着听到一阵奇异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更加宽慰，这说明我新生出来的听觉还健在。

　　我更加用心地探了探，隐约觉得那似是走兽夜间牟叫，却又不太像。因着听见小兽牟叫，我并不会有任何感觉。然而这声音却伴着一缕极为熟悉的气泽，它已不像以前那样若有似无，强烈到几乎远在五里之外我竟然都能探到。

　　我先是一喜，后是一愣。
　　喜的是那将我唤醒的生灵一年之后居然还会出现，说不定还有机会再听闻一遍那首千年风雅，愣的是他发出的声音与之前太不相同。

　　正值寒冬腊月天，草木枯黄，天色黯淡。

　　那声音随着瑟瑟风声一阵一阵，甚是凄凉。
　　“……爹爹，爹……呜呜……娘亲去年才走，您便追随而去……呜……你们都不管子禽了吗？”
　　“呜……子禽如今，孤苦无依，那封地赐赏，于我无用。子禽、子禽只想要回到父母身边，该如何是好……呜呜呜……”

　　那声音越来越靠近，令我觉得略略有那么一点心酸。

　　我想安慰安慰他，却也知道身为一棵树，自己还是动不了的。光秃秃的枝桠上连片叶子也没有，唯一能做且不得不做的事儿就是陪他站着。

　　我竟也不觉得厌烦。哪怕是心酸的声音也是好的，熟悉的声音和气泽还是让我觉得颇为受用。
　　最好再吹上那么一首千年风雅，我便受用得更圆满了。

　　怀着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我忍不住朝那方向努力探去，突然那么一下，电光石火，漆黑一片的世界里蓦然出现一点白，黑白分明，竟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眸。

　　又缓了片刻，那生灵的轮廓形貌逐渐显现出来。
　　小小的一个人儿，唇红齿白，眉清目秀，顶上以白玉冠收发，宽袖大摆，宽带束腰。庞大沉重的黑色深衣在他瘦小的身躯上显得有些滑稽。当然，对于这些玩意儿彼时的我是甚么也识不得的。

　　紧接着是他身后的山水、草木、岩石、鸟兽，苍空万里，树林连山。

　　彼时的我没闹清到底发生了甚么，只觉得近几日震撼一波接一波来势有些汹汹，作为一棵平和沉稳的树，我实在有些承受不住，于是随着凉风晃了一晃巨大的身躯。

　　他呆呆望着我，眼里满是惊异。

　　是了，他恐怕从没见过长得如我这般英俊潇洒的一棵树罢。

　　我有些飘飘然，激动又有些得意地向这生灵炫耀着自己的样貌，心里只可惜他不是在春夏过来，不然有叶子，我看上去会更夺目。

　　不想他忽然后退了两步，颤手指着我惊呼：“你怎么、怎么生得这般奇怪？”

　　我愣了一愣。
　　这话可说的我有些错愕。我看看自己，难道树生得威武高大些就叫做奇怪，生得色彩斑斓些就叫做奇怪，生得……我又看看这生灵，有些愤愤，就好像他生得多么寻常似的。

　　他定了定神，喃喃自语道：“这柳树生得如此奇特，年岁久远，此处许是有神迹。”又仰头瞅我一眼，匆匆跑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许怅然。只好细细打量一下周边景色。

　　还没等我打量完他又跑了回来，左手拉着个更小的小人儿，右手抱了个小包袱。我好奇地看着他用石头在我旁边挖了个小坑，将那包袱放在里头，又飞快用土埋上。那更小的小人儿也蹲在一旁托腮看着，顷刻又觉得无趣，东张西望一番，忍不住问：“哥，你在做甚么？”
　　奶声奶气的嗓音倒是让我的精神略微一震。
　　“我把爹娘的遗物埋在这里，”他说，“这里有神仙出没，说不定哪一天有神仙指引，他们便回来了。”
　　没想到那更小的小人儿却红了眼眶：“那日叔父不是说爹娘出门远行，再不会回来了么？他们都笑话我，说爹娘他们讨厌我，所以不要我了。”

　　“跖儿你……”他想说什么但是即刻住了嘴，停了停才道，“会回来的，爹娘不回来，还有哥哥在。”
　　啪嗒一声，泪珠顺着更小的小人儿脸颊落到地上。
　　“我不要你，我也不要爹娘！他们回来我也不要，爹娘讨厌我，我也讨厌爹娘！我真讨厌你们！”更小的小人儿撇着嘴红着眼睛大声吼完，甩着泪泡鼻涕泡径自跑了。

　　“跖儿，跖儿！”他连忙追了出去。

　　真是一出精彩的好戏啊，万籁俱寂，剩下我站在原地意犹未尽、不无遗憾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