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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四、深宫 ...
曹修明按照和皇帝的约定,每日辰时至乾清宫东暖阁替他画消寒的梅花,到了岁末某日再入阁的时候,雪枝上的梅花已经有两朵余了。
消寒图上的梅花,形式多于内容,所以图省事在纸上用笔点上一点,当做没骨花意思意思也可以。但是既然是皇帝室内的陈设,不好太过敷衍,曹修明还是选择了绢本,每日又让人从壁上摘下,依旧用墨线双勾描廓后再施加粉彩,如此一来,虽然日不过一片花瓣,也要耗废些水磨工夫。
从最开始的描干皴枝到现在,也过了将近一月,而皇帝旁观的热情还是不减。
“曹太监的画是跟谁学的?”皇帝背着手站在他身旁,一边饶有兴趣的观看一边发问。
曹修明以朱砂平涂花瓣,然后分染,最后换笔在瓣尖提白粉,这才阁笔回答:“边侍诏在仁智殿奉职时,曾经指点过奴婢几笔。”
他说的是国朝画师边文进,字为景昭【1】 ,宣德时被诏进京师,在文思院供事,其后更授为武英殿侍诏,所以曹修明称他为“边侍诏”。
“哦,那还是宣德间的事情,朕的年纪还小。”皇帝回忆往事,“不过记得先帝十分宠爱他。他善画翎毛花果,妍丽生动精致绝伦,花之娇笑,鸟之飞鸣,勾勒有笔,用墨合宜,较之宋人毫不逊色。”
“万岁爷见识深刻。”曹修明有点意外,颂扬了一句。
皇帝笑了笑:“你不用说违心话,朕也不怕认承,这是朕还记得有一日,父皇身子稍好了些,能走动到武英殿去看画,也带着朕和……,也带着朕,看到边景昭的一副有杜鹃有竹子有鹧鸪的画,是这么说的。”
宫中人尽知道,皇帝的生母吴太后最初是汉庶人朱高煦的宫人,宣德元年高煦反叛被擒,汉府宫人一道籍没入宫,先帝见吴氏而悦之,但囿于她罪人身份不好册封,遂将她安置在内官陈芜家中。后吴氏产下今上皇帝,是为先帝次子,也一直养育在陈芜家。直到宣德末先帝龙体不豫,方对皇太后张氏吐露实情,言:“更有一哥哥在陈芜家,急唤来。”太后依言取母子二人入宫,先帝抱持今上泣下。未几,便封吴氏为贤妃,封今上为郕王。
内臣陈芜,后改名为王瑾【2】。
皇帝七岁之前没见过几次父亲,待入宫之后先帝又已经病寝,此次观画大约是父子二人在宫中唯一一次稍微亲近的机会,所以他的印象深刻。
曹修明无心就此事评论什么,只好继续论画:“万岁爷说的是边侍诏的《春花三喜图》【3】 ,如今还收藏在内府。它脱胎于宋人的《翠竹翎毛图》,画法亦全然仿宋。竹叶竹枝先用花青分染,再涂石绿,坡石的皴法用的也是郭熙的卷云皴。边氏的青绿、朱、铅火气全然脱尽,这都是宋人笔法最精妙入微之处,然而两只山鹧鸪争强斗胜意态之激烈,之生动,则比宋人更高一筹。”
“是,是,”皇帝点头赞同,“我就单记得两只雀儿打架了。”
“唐以降花鸟画法,至崔白《双喜图》为一变,不过崔氏构图,中心虽侧移,内容仍尽在画内,只算滥觞;至南宋马、夏 【4】又是一变,多写生于画幅边角;到了国朝边氏,花枝横出幅外又自幅外复入,方可谓法度定矣。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便是宣庙御笔所写的《花下狸奴》、《子母鸡》、《三羊开泰》;构图钩线着笔设色,亦多学习边氏手法。”
“看不出来你对先帝翰墨也有些体会。”皇帝对这个话题其实并不很感兴趣,只是因为是他在说,所以勉强聆听。
“奴婢不敢,奴婢不过无限景仰先帝而已。”曹修明自己将画笔一一收起,此时绢上粉彩已干,他令人重新挂于壁上。
今日不是他当值,接下来他应当就要告退了,可是皇帝因为回忆少年时事而稍感寂寞,想再找几句话多留他片刻:“先帝儒雅,朕亦仰慕不已。不如你来替朕开开指法,朕也仿效父皇习丹青以怡情。”
曹修明看了看他,低下头去:“国家尚多事,万岁爷忧先天下,怡情不必急于一时。日后便要学画,仁智殿尽有资深侍诏,奴婢雕虫小技,涂鸦之笔,只可惹万岁爷一笑而已,岂敢为天子师。”
虽然并不是真心想要学画,然而他不但连眼下,便连日后都一口拒绝的干净,寂寞的天子有点泄气,也有点赌气:“不愿教便罢了,只是朕倒要问问,你到底还有些什么可以惹朕一笑的雕虫小技没使出来的?”
曹修明不顾他的纠缠:“奴婢再没有了。”
“是么,”皇帝斜了他一眼,“你适才说时朕还以为是自谦,可现在倒有些相信了。”
对方不解,皇帝指着墙上他画的梅枝冷笑:“你说边氏笔下的火气脱尽,朕看你的火气却还留着些呢。”
曹修明一怔,无言以对。
皇帝一时收不住嘴:“不过留下这点火气也好,不然朕怕你也要冻上了,着谁去凿冰的好。”
这不知道是玩笑还是抱怨还是动怒,曹修明索性不语。阁中两人有些僵持,
皇帝也有些懊恼,拿不准接下来该当威慑还是怀柔,威慑曹修明会委屈,而怀柔自己会委屈,这两者他都不愿意,所以举棋不定。
打破僵局的是个意外之人,有御前答应进殿报道:“万岁爷,杭娘娘已经来了。”
一直在跟自己较劲的皇帝这才想起今晚宣召了杭妃,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杭娘娘来,那曹太监就先回去吧。”
曹修明依言退出,在正殿门内正好遇见尚宫局的女官引领穿戴绿色织金妆花云肩通袖龙纹缎夹衣和黄色云龙海水襕马面裙的杭氏入内,便略略退避至一侧。刚过双十年华的美丽妃子却驻了驻足,有意无意的打量了他一眼,才微笑着款步走入了承恩伴驾的宸宫。
杭氏在郕邸时便是皇帝的侧妃,所生皇长子见济,亦是皇帝膝下的独子。
“奴婢请恩主安。”
曹修明回值房的时候,常守中正好从精微科的方向过来,在外遇见上了他。掌司来倒没什么大事:“王总宪今日散朝正好遇到奴婢,遣奴婢请示恩主,石璞他们的最后处置,万岁爷那边可有了意见?”
常守中说的隐晦,其实还是在询问金英。
曹修明点头:“今日已经有中旨,着都察院禁锢了,你告诉王文,叫他的人日后好生照顾,不要怠慢。还有什么事?”
金英已经禁锢,所以这时候所谓的禁锢便是要长期拘系了,也总算他手中先帝的免死金牌功效未失,皇帝不能不顾虑到这一层。
“没什么了,就是锦衣卫指挥卢忠前两日来找过奴婢。”常守中老实回答。
吕贵之前一直在办理缉捕京师盗贼的差事,后因获罪,差事便移交给指挥卢忠,卢忠接手几个月,整顿得颇有成效。他在有旨意免去吕贵死罪,但是将其发配至边卫效力的时候,来拜访常守中,用意是很明显的。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曹修明问。
常守中笑了笑,伸出一掌,并不隐瞒:“他给奴婢的倒不多,只有这个数。未来孝敬恩主的,当为十反复。”
“五千两买你传递一句话,也不算很便宜了。你收了他的没有?”
“没有恩主的旨意,奴婢怎敢收他的?”常守中摸摸头,“况且奴婢虽不是什么尊贵人,也不急缺钱用,总不至于为了他这点东西,在恩主手里讨一顿板子罢。”
“你不用着急,有你讨打的时候,不过不是这次,”曹修明道,“收下吧。”
“恩主?”
“周全这次保全了,他在锦衣卫经营那么多年,何况东厂也是由锦衣卫调拨,卫里头不能没有我们的人。”曹修明边走边交代,“卢忠不是什么上好人选,但是做刀枪使用也足够了,先搁着吧。”
“奴婢谢恩主赏赐。”常守中等的就是这句话,因是行走,不能行礼,所以只在口头上谢了个恩。
二人一路说着,已经走到了值房门外,常守中要抢先上去替他开门,曹修明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有要说的?”
“奴婢没有事了,恩主要是不愿看见奴婢这张脸,奴婢便告退。”常守中笑道。
曹修明微微一哂:“去吧,小人得志的嘴脸,我还真不愿意看。”
他独身入内,室内暂无旁人,雨时中也没有像日常一样前来迎接,曹修明皱了皱眉,正要问话,却发现他原来就在内室写字,听见自己进来,正慌慌张张的把什么东西藏起。
他信步走了过去,小答应惊恐的站到了一边,虽然经过刚才匆忙的擦拭,但双眼红红的,脸上泪痕犹未全干。
他藏得草率,朱丝栏格写彷本下露出了一点破绽,随堂太监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抻出了那页纸,上面用拙劣书法书写的歪七扭八几行字,字迹化开,氤氲成了一片水墨色。应当是流了不少眼泪,所以平时机敏的他,没有及时察觉到长官入室。
曹修明朝那张纸上只扫了一眼,眉宇间陡然升起的凛冽寒气,便如窗外严冬一般,逼迫得雨时中生生起了一身战栗。
“恩主,我……”雨时中被他的神情和举动吓坏了,哆嗦着轻轻叫了他一声。
曹修明将湿透的棉纸甩进铜炭盆中,顺手从书案上取了一物几步走到外室,高声传唤道:“常守中!”
常守中不曾走远,听见他的声音不善,急忙回转,两三步趋入:“恩主,奴婢在。”
一件沉重坚硬的东西直接掷进了刚刚推门而入的常守中怀中,力道之劲,撞得他胁下肋骨生疼,直往后倒退了两步,才发现曹修明丢过来的,是一柄金丝楠木的镇尺。尺未上漆,但使用经年,边角已现圆润包浆,木香袭人,理纹中的点点金丝愈发显得沉静贵重,这是随堂太监用久了的东西。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曹修明一根手指已向在一旁噤若寒蝉的雨时中一点:“给我打!”
常守中一愣,既不敢询问也不敢违拗,答应一声近前几步才发现火盆下烬余,残纸上能够隐约辨认出的,只有几字断句。
天道……福……
他不及细想,忖度着今日的情形也不像是雨时中写坏了字或没背好书这样的小事,这种事情随堂太监自然会处罚,但绝不至于如此动怒。他朝雨时中努了努嘴:“左手伸出来。”
“问他是哪只手写出来的,”坐在案边交椅上的曹修明突然一拍几面怒道,“给我打哪一只!”
一大一小同时吓得脑后一木,雨时中慢慢伸出了右手,常守中手中充当戒尺的镇尺落下,是拿捏好的力道——他的年纪还太小,这柄尺子又太重,若用力的话他很快就会承受不起。
板子尚未打到雨时中的身上,目光根本未在二人的曹修明已经一声冷笑:“常掌司,你不怕同罪的话,就只管在我的眼皮底下屈法申恩。”
常守中手中的刑具尴尬的生生停在了半空,同时也诧异雨时中到底犯了什么过错,竟能引发出随堂太监如此震怒的情绪。看了看他哆嗦着的稚弱小手,咬咬牙重新扬起镇尺,狠狠向他掌心击落。
手掌由青紫至肿破,再至血迹斑斑,只是十多戒尺的事情。小答应的眼泪不住扑簌簌往下乱跌,却始终紧咬着牙关,没有开口说话。
常守中可以想象出他这种不合时宜、不知死活的可恶倔强,在经厂那次一定也是一样,瞧瞧他憋得通红的小脸,一边打一边厉声呵斥:“作死的奴才,还不快向恩主谢恩请罪?”
雨时中如同痴傻了一样,没有理会出他的教训或是提醒,只是垂着头死死的咬着嘴唇,秀丽可爱的小脸被剧烈的疼痛揉搓成皱巴巴的一团,却始终没有将受刑的右手躲开。
他自己解衣抱火,便没有什么好同情的。常守中自觉仁至义尽,既管不了他,更违抗不了曹修明,只好心安理得做恶人,顷刻楠木镇尺起落间带起的淋漓鲜血,便星星点点溅了雨时中半身。
他今日穿的是件青色的贴里,血点溅上去分外明显,这件衣服就这样损坏了。小答应恍惚想起,之前有过相同的一幕,一样的痛苦,一样的血痕和一样的污染。他被粗硬的麻绳紧紧捆绑在刑床上,惊恐万分的眼看着刑者手持一柄锐利的小刀靠近,他奋力挣扎,想要说话,但是嘴被封住了,刑者听不见他想说的,不是乞恕,而是请求。
他想向那个横眉立目的屠者请求:“不要弄脏了我的衣服,这是爹爹给我做的新衣服。”
这是他的父亲用生命给他换来的新衣服,当父亲的头颅离开脖颈的时候,感受到的疼痛,是否也和他一样呢?雨时中和雨济深同时闭上了眼睛,泪落如天雨。
曹修明抬了抬手指,一直在关注他命令的常守中住了手,才发现雨时中的右手手掌至手指,已经生生揭去了一层皮,血肉模糊得有些骇人。刑罚虽然停止了,但满身大汗的小答应还是在筛糠一样颤抖不已。
“恩主……这……”常守中犹豫了一下,虽然天气很冷,但创面太大,不及时处理的话,还是会有危险。他想请示又不敢,只得学着假途灭虢,“恩主把他交给奴婢吧,奴婢会好好教训他的。”
“不用,”曹修明站起身来,“把他送回去。”
“回哪里去?”常守中一时没转过弯,不知道是该把雨时中送回值房中他自己的房间还是廊下家。
“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曹修明的怒气似乎已经平息,声气却因此更显冷酷无情,“明天叫经厂来人把他带走,我的名下不留这种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悖逆种子。”
他不是在玩笑,也不是在恐吓,常守中和雨时中都呆住了,屋中静默了一瞬,雨时中突然“哇”一声大哭了起来,继而终于开口求饶:“恩主,奴婢知错了。”
曹修明不复看他,问常守中道:“叫答应掌班备水侍候盥洗,我要歇了。”
“恩主,”雨时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恩主,奴婢知道错了,您别赶奴婢走。”
“带他出去。”曹修明已不耐烦,转身准备入内室。
“恩主,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恩主你打我吧,就是别赶我走……”雨时中手脚并用,爬到他的脚下,伸过一只手去,似乎是想去拉扯他的袍摆。
但是染满血渍的小手还是停在了半空,他透过泪眼看见的随堂太监的衣裾,如此洁净,他不能够再玷污它。
他终究没有触摸到随堂太监的衣角,眼睁睁看着它的主人消失于视野之中,身子一软哭倒在了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常守中怕他此举再增曹修明之怒,低声埋怨:“现在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快先出去吧。”
雨时中奋力的摇摇头,用手背和袖口胡乱的抹着眼泪,眼泪却越抹越多。他跪在地上,用受伤的右手将一地烬余一点点拾起。一捧即碎的乌黑,将他的伤口沾染得惨不忍睹。
常守中心有不忍,提起他一只胳膊:“走吧,我先给你上点药去。”
雨时中已经哭得没有了半点力气,任由他拖着出了门,突然一回手又拉着门框,嘶哑着嗓子向内喊了两声:“恩主……恩主……”
“小祖宗,”常守中吓得赶紧掩住他的口,“你安心不要命了,先回去再说。”
“我不回去,我不走,”小答应已成惊弓之鸟,“我走了,恩主就不要我了……”
常守中懒得和他啰嗦,一把抗起他就往外走,雨时中踢腿蹬脚挣扎不休,突然一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背。
“你……”常守中吃痛,重重把他摔到地上,一跺脚道,“我管不了你了,由你发疯去。”
雨时中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萎顿在地。
夜间北风大作,红肿着双眼的小答应跪在室外,任朔方袭来的寒气将他脸上的泪水敛聚成冰,他的身躯早已经麻木,不觉寒冷,也不觉得疼痛,只是念念紧盯着窗内的一点如豆烛光。
除了风声,万籁俱寂。他如此害怕宫中的黑夜,是因为它深沉得就像处身井底,向上永远望不到天,永远等不来天明。这个夏天的半夜,他之所以有勇气穿越这整座魅影横生的深宫,原来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前方有个人会庇护他,那点庇护,是他能够追逐的仅有。他的年纪还不够大,还不懂得贪恋华堂、清贵与势利,他还太幼小,仍然舍不得那一点光明、温暖,和舌底的甘甜。
所以他不能走,他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他恸哭追悼的那些东西,他不惜忍受刻骨痛楚来祭祀的那些东西,什么都不剩了,他不能够再失去这一点光。
朱窗内的灯最终熄灭了,眼前又是井底深渊一样的漆黑。
“恩主……”他突然受惊似的哭了起来,微弱的声音被风撕碎后卷走,抛洒至檐角的脊兽,摇曳的枯枝,金水的冰面,幽深的永巷。深宫的魅影复现,如此壮观宏伟,而他却如此渺小、如此孤单的被遗弃其中。
【1】边文进名字有两说,一为名文进,字景昭,一为名景昭,字文进。但是传世画作上题景昭款居多,同时画者题款,多用字号而少用名,故此处取名文进一说。
【2】 一般记载此内臣为陈符,《野获编》称陈符为陈芜的误写,而陈芜则是王瑾改名前的名字。
【3】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4】南宋四家中的马远和夏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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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四、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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