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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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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üchner先生笑着把我叫进办公室,递给我由柏林机械局发来的调函,我却把另一封信函放到了他的桌上。Büchner先是一愣,待看清信封上写着的“辞呈”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出乎我意料的是,Büchner先生并没有责备我,只是把两封信都交还我的手中,让我慎重考虑。可能在他看来,我只是个在闹情绪的,不愿接受父亲摆布的傻小子。
但当我第三次把辞职信交到他手里时,他终于无法再对我挤出笑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年轻人?你在亲手毁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前程!你不明白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吗?还有我…我…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 他大声的咆哮震得我鼓膜嗡嗡作响。
我没法对Büchner先生解释,为什么我要选择放弃一个对他来说,可能一生都等不来的,回到柏林的机会,但我有足够的理由必须离开机械局。
“对不起,先生,我不爱海莲娜…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并没有给我的心情换来半点轻松。我是个懦夫,海莲娜为我付出了真心,我却没有勇气当面拒绝她的爱意,只会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去结束她的美梦。
Büchner的脸色由愤怒变得阴沉,他没再对我吼叫,只是短短打量过我后,冰冷的命令我离开。他灰蓝色的眼底的冷漠与鄙夷,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执事秘书的工作是份让很多人羡慕的美差,我的主动离职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机会。人们对于这个职位的关注,多于对我,这着实让我轻松了不少。甚至当有人谣传,我是因为工作不当,而被迫离职时,我也没有刻意去澄清。毕竟,比起事情的真相,这些胡乱猜测能让我更轻松的离开机械局。
只有一个人猜出了我离职的真正原因。这个人脸色铁青的跑来公寓找我,见到我,把门一关,便开始大吼大叫,火气大的几乎能掀翻屋顶。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骂我,因为他是我真正的朋友。
“莱曼,”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他把火气发完,然后站起身,递给他一杯水,平心静气的对他说,“不管你能否接受,我爱你说的那个魔鬼,和你爱你的妻子一样——”
“路德维希,你无可救药了!”莱曼愤怒的打翻我手里的茶杯,茶水溅到我的脸上,碎裂的瓷片崩得到处都是。
当初我们一起来到陌生的青岛,现在我们却真正要开始各自的人生了……看着唯一的朋友怒气冲冲的离开,我心底百感交集。
“路德维希,你给我记住,”莱曼走到门口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我在青岛的家永远是你的家!如果那个魔鬼有一天对你——”他一拳砸在门框上,掩盖住了声音的颤抖,“总之,你给我记住!”
莱曼走了,没有回头。男人总是认为流泪是件有失尊严的事。所以,他竭力保全住了自己的,也因此,保全住了我的。
莱曼对我的愤怒,多是源于对我日后生计的担心,其实,这也是我颇为犯难的事情。时间仓促,我来不及找到新的工作,可又必然要搬出现在的公寓。去年,为了偿还救肖出狱所欠的债务,我已没有什么积蓄,所以只能暂时选家破旧的青年公寓租住。所幸,我筹钱的时候变卖了部分家当,如今要搬起家来,也落得轻松。
正因为无需过多提早准备,我一直成功地把离职的事对肖隐瞒着。这费了我不少心思,因为圣诞节后,肖似乎为了补偿我们之前频繁的分离,刻意增加了陪伴我的时间。只要他在青岛,每晚都会来我的住处,即使不能过夜的时候,他也会等我入睡后再离开。他并不知道,他的细心与体贴,其实是在我最困难的时期,给了我最大的鼓励。
我没有提前告诉肖我的决定,多少出于男人天生的固执。离职,主动放弃自己让人羡慕的身分地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与父亲决裂,的确是个冒险的行动。以我现在的情况,更是要过上一段衣食不保的日子。我不确定肖会同意我的做法,更不想他为我担心。不过,我相信,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一月中旬,青岛还是隆冬。傍晚,人们早早躲进屋里,各自炊烟袅袅,冷清的海岸线,洁白而漫长。暮霭包围了我久住的小楼,也在我心头罩上了薄雾般的惆怅。白天,我在局里的交接工作皆已办妥,明天,便是我要搬离这里的日子了。我的东西不多,昨天一晚已经全数收拾妥当。可是,器物容易带走,回忆却难以割舍。
两年了,从小楼的一砖一瓦下,都能翻出我和肖的故事。
打开房门,浓浓暮色之中,背窗而坐的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
“肖?你回来了?”夕照廓勾出的熟悉轮廓,让我平复了心跳,不禁惊喜,“呵,怎么不点灯?”
肖家在平度的分厂出了状况,我们又是一连几天没有见面。我正犯愁不能赶在他回青岛之前,把离职和换公寓的事情亲口告诉他,没想到,他竟突然回来了。
我高兴的摸索着火折,却听到肖冷冷问我:“你什么时候走?”
“…你知道了?”因为自知理亏,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我乱了心神,忙支吾着解释:“我…我正想让小板明天带个信给你的……我——”我的确是这样打算的,自己先搬去青年公寓,安顿好一切。
“什么时候走?”他打断我的话,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解释。
“明天。”我只得乖乖回答。
“明天?…”蒙蒙中,肖的身影似乎颤抖起来,可传来的声音却斩钉截铁似的坚决,“明天我送你!”
我未明因果,只道中国农历新年将至,他连日来公务家务都忙得紧,便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叫了车,我的东西又不多——”
“路德维希!!”他暮地站起身,突来的低吼吓得我一愣。
我自知说错了话,可又不知究竟错在哪里。只是傻愣愣的看他一点点走进我,然后把我抱住。
“肖,对不起,我该早点告诉你的——”若知他会如此动怒,我真不会瞒他。可肖却似完全不理我的解释,只是贴紧我的面颊,在我耳旁喃喃说道:
“…我只送你到码头也不行吗?”
“…码头?”我更是莫名,于是将手环上他的肩头想问个究竟。
可刚触到他的身体,肖却猛然地推开了我。或者,更确切的说,他推开了自己:“路德,你其实不必瞒我…调函我早就看过了,你父亲圣诞节的来信我也看过了,在你看信之前,我就看过了……对不起,路德,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肖退到一旁,兀自笑了起来,那溢满苦涩的笑声和他的身影一并很快融入了周围的黑暗。
我错愕不已,一场误会也在我眼前清晰起来…原来他以为我要走,要离开他,要回柏林……明明是误会一场,我却在明了真相后,心情变得凌乱——只是一张调函、一封信,他就认为我会离开……望向那黑暗中我无法捕捉的身影,一阵酸痛袭上我的心头……
反身点亮油灯,我迫切的需要灯光驱散眼前的黑暗。在光线所能覆盖的边缘,我爱的男人背窗而坐,光线射到他脸上的一刻,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疲惫的面容。他发丝零乱,风尘仆仆装束完全没了往日的优雅,他的皮靴下有一滩溶了的雪水,我能够想像他得知我要离开时,放下一切匆匆赶来的样子。
我走近他,掀开他掩住双眼的手掌,然后看到了他湿润的眼角,深渊一样的眸子。
“你特意从平度赶回来?”我问他,他不言语。
“…好吧,肖,明天我们一起去码头!”听我这样说,他才点点头,却又避开我的视线。
“不过…”硬扳过他的头,我迫他看着我的眼,认真的说,“从码头出来,你得把我这些大大小小的行李送到埃里克蒙德街的青年旅馆去!”
“…?”
看着他黑洞洞眸子里慢慢有了光彩,我终于掩饰不住心底的暖意,说出真相:“肖,你只看了父亲给我的调函,却没看到我精彩的辞呈,太可惜了!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半个月前我就把它交给Büchner了!”我微笑着对他大声宣布,“肖,我辞职了!我可是打算一直缠在你身——”
话没说完,我整个人已经被他拉进怀里,紧紧的拥抱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嘴边残留的话语被他用颤抖的唇悉数吮走,然后,肖像着了魔一样,在我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我的名字:
“路德…路德…”
不知为何,我却在这时又泛起一阵心酸。
为什么他看我父母的来信,却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他早就以为我要离开,却故作平常?……是什么让他害怕我会不告而别?又是什么,让他宁肯躲在黑暗里流泪,也不肯对我说上一句,别走……
正如樱井隆次后来对我说的那样,那时候,我并不真正懂得肖对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