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二一章 春草青青万里馀 上 ...
-
含烟本来病后体虚,气力不继,一口气铿锵道罢,满头的汗便如下雨一般直倾而下。瞻墡绞了热毛巾替她揩拭,却不再劝她躺下说话,只是望着她的目光于心疼中却多了些不明的情绪,竟似惊艳的味道。
皇帝朱瞻基面色铁青,双手紧握,青筋暴跳,似乎被触动了逆鳞。也难怪,这弃交趾如此大事,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含烟居然就这样忽然提起,而所说之祸,又是他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愿承认的。更何况,她所建议的,几乎无异于叛国割地,若是换了一个人提及此事,怕是瞻基连说话的机会也不会给,立刻就斩首示众了吧?然而他也很快惊醒,含烟一向行事稳妥,就算有所建议,往往迂回曲折,借着父亲的名义,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轻易开口。不料她今日也会直谏如此,大不似往日作风。再看看含烟苍白神色,忽然想到,她这样不顾病体,犯颜直谏,竟有几分交待后事的味道,不由痴痴地愣在那里,额上隐隐也有汗珠,半晌方叹道:“理虽如此,二十年勤力经营之祖宗基业,难道就断送在朕的手中吗?”
“有舍方可有得。臣妾以为,若皇上肯弃交趾以全天下,千百载之后,利益得失显见,史家之评述,定不会怪及皇上失于武功,而能够体会皇上之体恤民意,仁德治国之心的。”
朱瞻基仍旧沉吟。
“皇上。”襄王朱瞻墡亦进言道,“臣虽不宜参与朝政,也觉内子所言有几分道理。不过军国大事,皇上自然不能于儿女闺房之内骤下结论,不如等皇上回宫之后,召集群臣再为商议吧?”
朱瞻基点点头,和襄王一同搀扶含烟回到塌上。
含烟这一番劳作,已觉头晕目眩,喉干口燥,浑身力气如同被抽走了一般,只得就着襄王的手又喝了些水,躺下闭目休息。她心内却知这事一旦交由群臣商议,十之八九便是不了了之了。虽早有准备交趾一事决非一日可成,但见瞻基如此好大喜功,也不免有些伤感。
朱瞻基见气氛有些僵硬,便强笑着说:“倒想不到含烟还有这番议论,这一通奏本都让朕恍惚间觉得还在早朝呢,真真是个大学士的女儿,议起朝政来也全是朝臣的风骨!”
襄王却沉思着道:“倒是可惜上天薄待,并未生作男儿。”
一时谈话又陷入僵局,朱瞻基有些尴尬,正要告辞起驾,恰在此时,门外吴达高声宣道:“柳太傅、柳大小姐到!”
原来柳太傅和众大臣文华殿议事之后,也是急匆匆向王府赶来,但他乃是文臣,坐轿而行,路上又多有朝官上前寒暄,打探他的意图动向,虽都被他含含糊糊打发了去,到底还是慢了几分。待得他来到王府,恰巧遇到大女儿如梦听说含烟醒了,也赶过来,因此父女两个便偕同而来。
柳氏父女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圣驾,连忙上前参拜,那大小姐如梦虽因含烟之病,过府探望,但毕竟和襄王曾为婚姻之事,颇多尴尬,因此刻意躲避,到得这时,方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自然免不得又是见礼寒暄。
有了内眷在此,朱瞻基更不宜久留,当下便传令起驾回宫。而朱瞻墡见含烟基本无碍,又父女团聚,正该享享天伦,便也告辞出来,相送皇帝往府门而来。
四月芳菲,依旧醉人。含烟所居的暖晴阁原就在王府深处,一路行来,景色变幻,风暖云轻,让人也不免陡升了些谈话的兴致。
“五哥,朕倒没有想到你和柳如梦这才是初次见面。”朱瞻基微微回首,低声笑道,“你这位大姨姐,可是京城闻名的美人儿啊。”
朱瞻墡只是微笑不语。
“柳如梦的美,可以说是完美无疵。当年朕初见之下,便惊艳于其绝代风华,她的雍容、她的清逸,怕只有月里嫦娥方可比拟其万一。更兼她聪明绝顶,琴棋书画诗文之类,就算是朝中以此闻名的大臣也自愧弗如。朕无事时曾想,真不知为何上天如此优待柳氏一门,竟使天地灵秀都钟意于此?怎地生下来的女儿个个都这般‘只应天上有’呢?”
“有父母如此,女儿自然个个不凡。”
“嗯。”皇帝点头叹道,“五哥一向劳累边疆,没有太多机会见识太傅风采,但也一定读过太傅的文章,真可谓是字字珠玑,纵是千金,难易一字!不过太傅他几年前开始病情加重,公务上头也偶尔有些小差错。皇祖父知道他人上了点年纪,脑筋难免有些糊涂,很多时候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谁知他这毛病,近年来却渐渐地好了,除了哮喘还是不时发作外,公文奏对,一概如常。”
皇帝说到此处,语意有些停顿,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片刻,涩涩一笑,道:“五哥,你想必也已知道了,太傅的病,其实还是很严重,而帮他维持着这表象的,是含烟呢。”
襄王虽早已知道个中情形,此刻听皇帝说起,眸中还是光芒闪动。
“当着五哥,朕也不怕说实话,朕虽与他父女走得频繁,但却一直没敢往这上头猜。谁能相信,我大明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礼部侍郎,这样的历朝宰相一般的权力和重任却都担在了一个女子身上呢?偏生一切又处理得如此之好,这些年来,有谁不敬畏太傅那‘贤相’的名头!象方才五哥所说的,真的是可恨上天薄待,不曾生作男儿,否则,我大明的江山还会更加稳固几分!”
皇帝抬了头,微微仰望天空。“有女如此,愧煞须眉啊!”
襄王却还是没有多说,只是含笑盯着朱瞻基,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含烟她向来行事稳妥,极重规矩,不然也不会顶着太傅的名头行事这么多年却少有人发现。可今儿交趾的事情上却让我弄不明白,怎么忽然地就这样直接提出来放弃了呢?事前居然没有一点预警,真真不是她行事的风格。”
“那么皇上以为是什么原因呢?”
朱瞻基脚步顿住,看了看襄王瞻墡,又转过头,伸手抚弄路边柳枝。
侍卫们早远远的散开,兄弟俩都不说话,四周便寂寂的,只听得见鸟儿啁啾。半晌,皇帝才叹口气,缓缓道:“有一年,也是暮春,师傅被皇祖父临时召进宫里,我和含烟偷偷到院子里玩……那里也有一棵大柳树……含烟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是的,一个故事。皇帝朱瞻基目光游离飘渺。或许相对与那个故事,他更愿意回忆的,是那曾经的温馨与亲密。可是不知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那个故事,依然历历如新。
是一个关于含烟的婢女青青的故事。那年含烟说起它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和年龄不相称的忧伤。故事里也是春天,甚至也有一株柳树,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棵树没有繁茂的垂条,不仅没有垂条,连树叶也没有,连树皮也没有。那棵树就那样长在一家客栈的院子里,而青青――那时还是一个脏兮兮的衣衫褴褛的苗族小女孩――就被绑在这样一棵树上,身旁摆着一盆清水,一把尖刀。
那就是含烟初见青青的场面,在之后的那么多年中,她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及笄的少女,又从懵懂的少女蜕变成今日的幕后相辅、襄王正妃,却始终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那个苗族小女孩眼中的悲伤与绝望、周围看客面上的麻木与漠然;更无法忘记,她听到“人羊”这个名字时的震惊与……恶心。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人们饿了。十年前的交趾,被战乱与灾荒夺去了粮食,夺去了希望的交趾,生命已无足珍贵,道德更无从谈起,在树根草皮都被啃光了之后,易子而食都已成为司空见惯,更不用说因为贫穷饥饿卖在饭店里的“人羊”!
那时的她,真的已能理解这些道理,能够原谅看客与食客的麻木与残忍。可是当她见到那个与她同龄的小女孩眼中的泪水,想到片刻之后这女孩就将会成为人们盘中的“美味”,她还是忍不住呕吐,忍不住请求当时身为交趾安抚使的父亲救下女孩。父亲也很为难,他们的财物早已施舍的差不多了,还有返京漫漫长路要走,可父亲还是买下了女孩,以他们全家半月的口粮。
已经十年了。
在朱瞻基用一种怀念和忧伤的语调重复着她的叙述的时候,柳含烟也在她的卧房里凝眸眺望着柳色。交趾,一个遥远而难忘的回忆,战乱、贫穷和苦难,几乎还没有离去,便又要降临到那里的人们头上了吗?而她,还是什么也帮不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