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终章 ...
-
世事如棋,流光如浪,带走了多少胜雪衣冠,少年意气。
百战余生,夜阑回首,绝了故人音息。
许多年后,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那段情,已在宦海之中遍历沉浮的辛稼轩仍然会扣手叹息,眼底心头,泛起几分说也说不清的惆怅遗憾。
那一天,华谷涵在他面前束手就缚,曾经誉满江湖的一代名士甘被枷锁,为阶下之囚。彼时他年纪尚轻,只有袖手无语。从那之后,无论是那个人,还是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却又在此擦身而过的“武林天骄”,都是天各一方,再无消息。
——南宋,孝宗皇帝即位之初兴兵北伐,战争始于隆兴元年四月,历时两年零八个月,终于在隆兴二年十一月间,以宋金和议告终。至此金国改“岁贡”为“岁币”,而宋朝将采石矶战后收复六州之地悉数退还。史称“隆兴和议”。
++++++++++++++++++++++++++++++++++++++++++++++++++++++++++++++++++++++
南宋干道元年初,柳清瑶正式接任北五省绿林盟主。
这是武林中难得一遇的大事。关于典礼举行的地方,众人本想设在泰山,取其“一览众山小”之气概,也给金国鞑子一个下马威。但蓬莱魔女自己却将这提议拒却了,这才改在金鸡岭。
众人想来,都以为她是觉得泰山乃天子封禅处,毕竟于草莽之人不相适宜。因此竟是谁也不知,提起泰山,实在是勾连这那名女子一件毕生的伤心之事。
这一年柳清瑶恰是二十七岁,仍旧独身,虽曾与江南武林名士“笑傲乾坤”华谷涵论及婚嫁,却终于没能有个结果。而数年之前,恰恰就是在那泰山绝顶,她碰见了女真的“武林天骄”檀羽冲,这才有了后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纠缠。只不过年华流水、好事不成,到如今,她想起这两名男子,心头只是有着说不出的惆怅惋惜!
绿林大会的那天是正月十五,金鸡岭山头小雪未融。冬风凛冽中大碗烫酒,却又给一众北方汉子平添了几分意气豪情。那时各路绿林豪侠黑压压坐满了整个山头,蓬莱魔女登上典礼台,含笑招呼毕,台下欢声如雷,众人齐举酒碗,只等柳清瑶开声祝酒。那女子刚刚双手捧杯,未及说话,便遥见寨门处一马绝尘,是个斥候疾驰而来。俄而人到眼前,急急向柳清瑶禀道:“盟主,山门有个女真子要来观礼,说是你的旧识。好像——好像是金国的‘武林天骄’!”
这斥候声音不大,但“武林天骄”这四个字,落在与会诸人的耳中却不啻雷霆。自典礼台以下,耳语如潮,一传十、十传百,片刻的嘈杂过去,那千百名豪客忽然不约而同地屏息静默,齐齐望着柳清瑶,人人目光之中,都蕴藏着极为复杂的意味。
武林天骄四个字,在北五省汉人豪客的耳中,实在是太过响亮。那个女真的男子,曾在绍兴年间完颜亮南征时出手相助汉人,却又在隆兴初年北伐之中挑拨宋军内讧,致使后者宿州兵败、遗恨符离,至于其后极力促成和议的种种行径,也被南北武林传说已久。其以女真贝子之尊,斡旋于两朝天子之间,几合几离,数翻进退,更是由不得人又恨又佩,既欲杀之以除后患,又以一睹其真容为幸,这番心思,那一刻在金鸡岭上的众人眼中,实在已清清楚楚地流露了出来!
……冬日微风,催动山头斑驳黄草,远处山路之上、飘扬旌旗掩映之下,一乘瘦马缓缓而来。山巅有微弱的阳光,落在蓬莱魔女美貌骄人的面孔上,那一瞬间,女子的眼中竟似隐有泪光。
金鸡岭集会的一干人等也纷纷放下酒杯,被这百千道焦灼、犀利的目光胶着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年纪、面有病容的男子,若非穿着一身半旧白裘,看来也和汉人没甚区别。这人在会场外下了马,缓步行来、目不旁顾,径自到了柳清瑶面前,温声道:“多年不见,这次冒昧搅扰了。”
与会众人,原也有不少知道他两人相识的旧事。但此时那女真贝子开口招呼,言辞既不显熟稔,也并不生分。良久才听蓬莱魔女缓缓应道:“嗯!你……你还好么?”
檀羽冲闻言浅笑、目光微垂。众人见他布衣劣马、一身孑然,并不似有高官厚禄在身的模样,而柳清瑶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问候,又不知蕴含了多少不足为他人道的辛酸了。
隔了一会儿,那女真男子才抬了头,略为扫视周遭,轻轻地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的行踪,他、他今日可曾随你来了这里么?”
蓬莱魔女胸脯微微起伏,许久才道:“他没来这儿。”
武林天骄初时坦然入场,于诸人环伺之中毫不动容,这会儿目光中却隐有痛楚之色。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试着道:“我只是想与华兄见上一见,这也是——也是他应了我的。若是他确实为难,那也请……请——”
他连说两个请字,忽然语噎。这一下不免令在场诸人大为哑然。在他们心里,这女真男子是一身翻云覆雨的手段,自然也该当有一代豪雄的性情,谁知他言来语去,只是动问故友旧讯,便有下泪之势。当下众豪杰不免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了。
柳清瑶忽地叹了一口气,道:“他并不是为难,而是实在难为!羽冲,这几年来,你是当真不知道么?”
檀羽冲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自天狼岭一别,他音讯全无,三年来也从未与我有半点联络,一直到了如今。这其中缘故,还请你告诉我知道!”
那女子似乎也无意瞒他,只是嘴角一丝苦笑,道:“只因他私纵钦犯,犯了叛国的大罪,虽说天子恩赦免死,也判了刺面之刑,流配充军了。”
这一句话毕,满庭寂静无声。檀羽冲呆然而立,其余众人也终于知道,原来他连番探询的,竟是数年前噪动一时的“笑傲乾坤”华谷涵的事情。
到了这关卡,在场诸人无不对那些往事心怀好奇,因此一时谁也不出声打扰。金鸡岭山头簌簌寒风里,只听柳清瑶低低地续道:“那时候他救的就是契丹大员耶律元宜,难道没人告诉你知晓?”
她说出这个名字,武林天骄脸上又失了几分血色,但他毕竟还是把持住了,涩声说道:“什么时候?去了哪里?”
“……三年前,蜀中。”
那女真贝子身子微微一晃,继而单手撑住身边桌案,失神一笑,忽然从旁人座处取了半坛残酒,向着蓬莱魔女道:“多谢!清瑶,远行在即,我、我也以酒为敬,贺你继任绿林盟主的喜事了!”说着,竟提起酒坛,仰面倾饮。
酒浆倾溅,半入咽喉,半湿衣衫。
武林天骄酒量本不甚豪,直饮尽了小半坛酒,才伸手轻拭双唇。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柳清瑶,更不多说,转身便走。
众人望着他背影渐渐远去,心里都是同一个疑问,只是反复想道,这人在想甚么?又是要去哪里?只是千百道目光,迎送他来了又去,并无一人询问,也无一人挽留。在这上元佳节、北方清寒的冬末,只有冬雪黄沙上数行马蹄印记,见证他匆匆往复的行程。
蜀道之难,难于青天,蜀道之远,远似天涯。
而这浅雪西风之中,一乘瘦马,是否能载得人到天涯?
柳清瑶手中的酒,仍未饮,而她腮边的泪却终于落将下来。就是这金鸡岭上、渐渐昏沉的日色之中,忽然有一曲箫声,从山间直送而来!
箫色凄清,曲意古拙,偶有一二知音之人,还能听得出那首引自前朝“诗圣”的调子。
道是: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