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凰台》夏殊音

9、相遇（4）

　　向来长夜漫漫，经过白日里的那一番离奇遭遇，建章宫中，今夜又有人深宵不眠。
　　蒙姬婀娜走入殿中，仪态美妙得无可挑剔。今夜她没有再穿那领单薄的素纱襌衣，然而所着绮襦依然紧致贴身。她盈盈向着刘弗行下拜礼，柔软身段依依伏下，仿佛一支在风中楚楚折腰的蒹葭：“妾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谢卿礼。”刘弗侧开目光别过舞姬的谄笑，简短吩咐着，语气平淡，“今日舞不必了，唱《野有蔓草》罢。”
　　“妾谨诺。”蒙姬心中一阵暗喜，娇声应着站起，轻启朱唇开始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丛草覆盖了原野，一颗又一颗的露珠又圆又大。好一个美丽的少女，眉目清致秀丽婉约。恰巧碰见了她，与我的心愿正好相符。
　　丛草覆盖了原野，浓浓露珠沾湿了草叶儿。好一个美丽的少女，温和婉然眉目清致。恰巧碰见了她，让你我一起行路吧。
　　那曼声浅唱和着温柔夜风依依飘来，实在是美妙无双。刘弗专注听着，神思渐渐从那夜晚的绮丽中抽离，顺着一缕旖旎歌声，飘向夜空中不可知的某一处。他始终凝视着身旁那盏做工精致的十五连枝铜灯，铜灯纤细曲折，宛如娉婷少女身姿，其上有一朵温暖光焰袅袅燃烧，那光焰中逐渐幻化出一个人的倔强眉目。
　　——那时候，她满脸怒意，却仍是那样清丽秀逸，长大后一定是个不多见的美人罢？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说来也真奇怪，她分明才那么一点点大，偏偏还装得那样老成，骂起他来倒像是长辈反过来在教训晚辈一样，但也没让人觉得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她是在直向着他发怒，然而他平日里受旁人恭敬侍奉惯了，身为天子被一个小小女子痛斥，为何并未感到有受到冒犯的不快？
　　“怎么回事？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你们欺负她了？还这样让她哭放着不管，站在旁边看热闹？看起来好玩么？”
　　“小妹妹，他们刚才欺负你了是不是？一群人都老大不小了，还要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女孩，真是了不起！”
　　“快给她道歉！”
　　如今仔细回想她的一言一语，刘弗在无意识间已经微笑起来——这次他遇到的那个女孩，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呢，甚至有趣到……他似乎对她有些感兴趣了。
　　“这样粗暴蛮横，可算不上是什么‘清扬婉兮’啊……”他想得出神，竟然不自觉地微笑着，自顾自言语起来，“这样的邂逅相遇，也算不上‘适我愿兮’罢？……不，实在差得太远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蒙姬的歌声还在盘旋回环，而他的思绪早已被那女孩的倔强神色牢牢缠绕捆绑。
　　当蒙姬在歌声接续的间隙中隐约听到刘弗的声音、以为他又对自己有所吩咐而停下时，她看见的却是这样一幅奇怪的图景：那至尊的天子正支颐浅笑，却不是向着她。他的双眼一直凝视着铜灯里一盏跳动的光焰，不曾看她一眼，神思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陛下啊！”薄怒微生双颊，蒙姬像是赌气般停止了歌唱，轻轻顿足娇嗔。不过她的声音依然娇嫩婉转，说是发怒，倒不如说是在向他撒娇弄痴。
　　“谁叫你停下的？”有美人轻怒薄嗔在前，这景象应是非常动人罢？然而听见歌声忽然停了，刘弗冷冷开口。脸上不见有丝毫怒色，却自有一股天子威严，“唱下去！”
　　刘弗始终都没有正眼看过蒙姬一眼。虽然盯着那跳动不止的光焰太久，眼前只有茫茫白色一片耀目，双目刺痛，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却不顾疼痛，只一心专注凝视着那温暖的光焰，不曾移开视线分毫，薄唇边衔着一缕浅浅的微笑，显示出他罕有的愉悦心情。
　　“陛……陛下！”她还想辩解，却也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在那天子威严面前，她纵然有千万个不甘愿，也只得恨恨咬牙，恭敬回答道，“谨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丛草覆盖了原野，一颗又一颗的露珠又圆又大。好一个美丽的少女，眉目清致秀丽婉约。恰巧碰见了她，与我的心愿正好相符……
　　悠长的歌声在耳边飘摇回荡，如从蚕茧中不断抽出的细长丝线，一圈一圈悠悠缠绕上他的心，包裹成最温暖的束缚。他支颐沉思，浅浅而笑，温暖的灯光里再次浮现出那人的清丽眉眼与倔强神色，一幕一幕历历如在眼前。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作者有话说

　　某音向来笑点低于海平线，写到类似情节的时候总是笑得要摔到凳子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