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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往昔 ...

  •   咸安宫内,浓郁而苦涩的药味久久不散,十几个宫女太监里里外外忙碌,却安静到令人窒息。众人心知肚明,废太子允礽在此的时光,将永远顶格在十三年。
      不知是谁先拉了谁的袖子,猛然抬头掩口压抑惊讶的情绪,顾不上天寒地冻青砖冰冷齐刷刷跪下,又错过目光唏嘘苦笑。也难怪,虽说一切用度未曾短缺,可咸安宫终不比昔年的毓庆宫,有时就连伺候的老人都会恍惚忘记,这位主子原本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今上永远尊重的兄长。
      寝殿里低沉的嗽音闻之揪心,胤禛紧锁眉头大踏步走到允礽的塌前,尽管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看到兄长憔悴的容貌仍然不禁叹息。泼去杯中已凉的茶水,重倒了杯温热的,略偏头并不言语,苏培盛便知趣地行礼退下。“吱呀”声惊醒了半梦中的允礽,浑浊的目光努力辨认了一番,总算想起来坐在身边的是当今至高无上的帝王,试图掀开被子起身全礼,却因病势沉重中途夭折。
      “二哥不必多礼,先喝口茶。”
      “奴才怎敢劳烦皇上……”
      短暂的交谈很快归于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愿用虚言消磨也许是最后的相处时光。造化弄人,听来是种敷衍,惟有经历过世态炎凉大起大落才真正懂得个中滋味,在被皇父厌弃的岁月里,允礽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没有权力的侵蚀,他和皇父之间可否做到亲密无间,又是不是能拥有兄友弟恭的简单生活;身在局外,偶尔风吹草动,聪敏如他在嗤笑有些兄弟不自量力的同时,纳罕为什么他的四弟——旧时本很亲近自己的弟弟,皇父为自己选定的最坚实的臂膀——形单影只反如此沉得住气。直至雍亲王继承大统,皇十三子一跃为怡亲王,废太子方如梦初醒,旋即想到,自己那局棋,该是给皇父吃了最后一颗定心丸吧?
      “二哥不该劳神抄写经书了。”
      胤禛摩挲着右手的扳指,目光在十分陌生的咸安宫中游离。年幼时,太子二哥在心里是仅次于皇父、额涅的第三人,在难得的闲暇时间,他也会像个孩子,教自己读书之法,甚至两人因为淘气还被皇父一起责罚。后来呢?不知是谁先往后退了一步,应该是自己,或许是那一年太子不曾似十三弟一直陪着自己度过没有额涅的时日,或许是与日俱增地感觉皇父对太子的宠爱与倚重,或许是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早晚会君臣分际惟论朝纲,于是就连私下也不会喊一声二哥,于是每每用大义相劝然后一次次黯然离开毓庆宫,于是在四十七年为太子求情时还意外获得皇父嘉奖。本以为这么大的教训足以使太子此后如履薄冰不再行错一步,哪里晓得三年后又一次震荡,那一刻他攥着祥弟的手,在心里问自己,父子兄弟,如何就到了这样境地。一朝天子,别人眼里的欢欣远比不得切身的痛楚,一腔抱负尚不得施展,七个月里连失双亲与稚子,至亲手足雪上加霜,眼下身边的废太子也大限将至,更把素日的恩怨全然抛却,惟有说不清的感慨。
      “奴才昏聩,罪孽深重,仍蒙先帝与皇上隆恩,甚感惶恐,抄写经书,只愿天佑大清,天佑皇上。”允礽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捏住被角,“奴才自知时日无多,但胸有一事未与皇上明言,而今看来,是时候告诉皇上了。”
      “二哥所说的,难道是……”胤禛蓦地转过头,眼神格外的焦急。
      “太子失圣心久已,被皇父废除,不过是时间早晚。”允礽牵强地笑着,“可惜有人偏等不及,结果倒把自己赔了进去,他忘了,太子的生死,只能由皇父决断。”身子晃了晃,被胤禛扶着躺下,允礽顿了许久,继续道,“奴才混沌,不能改过咎由自取,直到第二次被废,奴才还不甘心,遭皇父多番训斥才死心,也有了心思琢磨这点子事。怡王殿下心地忠直人所共知,纵不喜奴才素日行事,也断不会落井下石陷害奴才;而奴才和大阿哥争了几十年,什么样子的招数没见过,他何以之前精心布局一箭双雕设计了殿下与奴才,立刻沉不住气,行魇胜之事,发锄奸之言?”
      胤禛点头,四十七年那一幕他不曾亲历,被无端牵连的兄弟一夜间不肯据实相告,打听到的零碎消息并不足以拼凑出事件的全貌,总觉得少了那关键的一环。“所幸奴才身边还有几个得力的,明白奴才所困后旁敲侧击打探了三年多,奴才方把前因后果理顺清楚。”允礽自嘲地苦笑,“知人知面难知心,奴才原以为那人无心朝政,和奴才亲近不过求一王位,岂料他不仅睚眦必报还玩得好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是多番陈辞在奴才面前诋毁怡王殿下,使奴才和殿下离心,事发不能还殿下清白;再派多年心腹传授大阿哥借刀杀人的法子,设计令殿下陷入圈套。若皇父念及与奴才情分,便恰到好处地翻出魇胜之案,复立太子功不可没;若皇父不念旧情,大阿哥又是极蠢的,只要忠孝无差,他就是最大的赢家。一箭三雕的毒计,不知到底出自谁手,他唯一算漏的,不是皇上,是皇父。”这席话耗尽了允礽所有的力气,指尖在被子上划了几下,随即昏迷过去。

      得知真相,相较于废太子的愧疚与天子的震怒,允祥显得平静许多,靠着胤禛温暖的胸膛徐徐道,“皇上,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追究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那你为什么不肯和四哥说实话,平白受这么多年委屈?”
      “弟弟有四哥,就够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被骂几句冷几年算不得什么,只不该因为心中不平耽误病情,让四哥难受。”
      “亏你知道。”胤禛抚着弟弟的后脑,情绪仍难平复,“朕早晚要为你讨回这笔帐。”
      “四哥,算弟弟求您,千万不要。”允祥闻言色变,扶着胤禛的双膝就要跪下,被胤禛用力拉起,“别跪着,四哥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朕不会取他性命。”
      得到胤禛的承诺,允祥长舒口气,见皇帝召见太医并弘皙等人,就径自走向内室。如同四哥一样,幼时在他心中,太子二哥文武双全、礼贤下士、躬行孝道,独得皇父头一份恩宠。濡慕之心加上一点好胜,他站到了这对父子身边,却吃惊地发现太子对皇父的回报并不及皇父的付出,而皇父对太子矛盾的态度也屡屡把太子置于尴尬危险的境地。四十七年之祸,他早有预感,只没料到自己会在这场博弈中败得如此惨烈——相比于兄长的责难,皇父的漠然才是心灰意冷的根源。万幸的是,四哥和自己没有重蹈覆辙,相同的志向爱好与患难中的扶持相依,于情理二字,今生总是分不开,更不会行岔的……
      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允礽病逝,谥曰“密”。十六日,雍正亲往五龙亭,哭奠允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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