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画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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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胤禛回到自己房内的时候，床上的被子里已经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想都不用想是哪个鸠占鹊巢，胤禛的嘴角牵起一道漂亮的弧线，隔着空气比划粉嫩的脸颊，语气轻柔得近似耳语，“小懒虫，也不给四哥留点地方。”
“唔，四哥……”胤禛吓了一跳，低头去看——眉头微蹙，双目紧合，分明是睡熟的模样，这声“四哥”定是梦话。习惯性地伸手去掖被子，不期左手食指突然被抓住，“有好东西，等四哥回来一起……”
不会是一起吃吧？望着弟弟嘴角的一点湿润，胤禛不由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地远离“魔爪”，进屋时的困乏此刻已烟消云散。做些什么呢？温书？没兴趣。习字？昨儿皇父还说自己的字蛮不错的。那不如——
研磨润笔，翻出张上好的画纸铺好；谨慎落笔，一心勾勒胤祥的俊美神采。额头上乌黑的发，浓密的眉毛，闪闪的睫毛，挺拔的鼻梁，以及那张总能解开自己心结的小嘴……直至落下最后一笔，胤禛才惊觉已过去了小半时辰，望了望手中的画再看看一脸幸福的胤祥，满意的同时又有着说不清的惆怅，是不是缺了什么？
“四哥，你回来了。”胤祥打了个呵欠，抬眼正见胤禛刚打算收起的画卷，“四哥画的什么，给我看看嘛。”
“当心点，别扯坏了。”胤禛挣不过他，只得松开手。胤祥的目光触及画纸，便猛然一动，瞧瞧胤禛又看看画，反反复复折腾到胤禛眼晕，突然伸手搂住胤禛的脖子，“四哥画的真好，不过也对，四哥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胤禛将画随手放到一边的桌子上，闭了眼静静地嗅弟弟身上的气息——
“管那么多做什么，在额涅眼里，禛儿永远都是最好的……”
幼年读书，自觉十分努力，在皇父与师傅的眼里却不及太子二哥，郁郁不乐地向皇贵妃倾诉，当时只道额涅敷衍自己——
“四哥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昔年佟佳氏的爱抚与怀里弟弟的肯定融为一体响彻耳畔，又化为潺潺清泉流淌心间。很多年后胤禛都不曾忘却这种感觉——再多的人否定又如何，有爱着的人的肯定，足矣。
二
“到底还有多久？”胤禛终于忍不住一拳擂在胤祥肩膀。
“嘶，四哥饶命，就在那边。”
胡同深处的幽静小院，空气中填单的芬芳醉人心脾，寻常花木经主人呵护别具情致，闭目凝神沉醉许久，胤禛忽觉应该向弟弟赔罪——尽管这小子颇不厚道地扰乱了难得的休沐，并拽着自己漫无目的地乱转大半个时辰。
“这位就是周兄的表兄，袁兄吧？”
一身素服的男子打断胤禛的思绪，不解地望向旁边，胤祥面色凝重眼底尴尬分明是要他承认，却听那男子温声道，“在下文羽，一年前和周兄萍水相逢，深得周兄恩惠，故有此约，不巧内子西去未远，不能酒肉款待二位，还望见谅。”
“有劳了。”待文羽离开，胤祥也不等兄长发问，竹筒倒豆子把原委道明：一日他出门闲逛，正遇街头无赖刁难卖字画的书生，一时不平逞口舌之快连蒙带唬赶走无赖又出了三倍的银子买下几幅字画。文羽自言擅厨，另有美酒好景相邀，恰胤禛这段为政事不快，胤祥方拉他出门散心，哪知文羽正经丧妻之痛……
“罢了，四哥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刚刚不该跟你发火，这里还疼么？”
“四哥根本没使劲儿，我才不疼，四哥不怪我莽撞就好。”
交谈的内容听不甚清，眉宇间的坦诚却一览无余，至亲手足的情分恐犹不及。文羽的笑容略显苍白，油生挽着端茹的手和那对兄弟共同入席的冲动，可惜，自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简单的饭菜无半点荤腥，细细咀嚼反更爽口；自制的清茶苦中含甘，纯净的滋味不可言传；佐以和煦日光与阵阵微风，虽无天界之名，亦有仙人之乐。偷来自在，举手投足的优雅不可更改，然而彼此夹菜、诗书互答实为乐景。文羽不禁为之感染，直抒几月来的苦闷：文羽之父原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因无法接受江山易姓抑郁而终，遗命唯一的儿子不得入仕。文羽自幼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对此并无异议，只苦了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成亲后非但与荣华富贵无缘，还日夜操劳以致痼疾。本以为有了胤祥赠与的银两能继续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怎奈天不遂人愿。他已决意不再续弦，自此封笔。
胤祥稍感失望，旋即提出借地为胤禛作画。文羽欣然同意，取了案上孤本给胤禛消磨时光，自己则站在胤祥身边不时指点一二。日影西移，临别时文羽递给胤祥一个包裹，只道回到府上才可打开。
半年后，文羽辞世，与妻子端茹合葬。胤祥所作之画被胤禛做生辰贺礼珍藏，而文羽不知何时一挥而就的画作为胤祥保管。正如文羽早知晓胤禛胤祥兄弟并非凡人，胤禛与胤祥也早解文羽言语半真半假，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胤祥端详画上的题字——惜缘。
三
几十位官员来去匆匆，上百件事务一一理顺，传王谕递折子的心底叫苦，反复温茶热菜的暗自皱眉。从寅时到戌时，总理衙门的主人可算停了笔，下人们才收拾桌子揉肩捶背长舒口气，不妨始出无门的怡亲王呛了口岁尾的凉风咳个不停，眼尖的甚至见帕上一点腥红。
虽说殿下治下甚是严格，总理衙门几乎成了堵不透风的墙，可纪念下来，谁人不晓这位王爷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故不过一日，胤禛便知悉贤弟染恙，手腕一颤，豆大的朱砂在折子上晕染开来。接连派太医前去诊脉，命苏培盛借赏赐之名多番“监视”，犹觉不足，有心选他人接替允祥的部分职务，颠来倒去终不得法。要么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苏培盛眼观鼻鼻观心——自打今天看了殿下递上来的折子，皇上一整天心情都不错，哎，刚刚皇上吩咐啥来着，莫不是——
“这……怎么还有奴才的事？”允祥的声音惊疑又稍显底气不足。
“怎么，怡王要抗旨？”
“奴才不敢。”
——殿下是去画像，不是上法场吧？目送允祥失却风度的背影，苏培盛不免嘴角抽搐。
——反正早晚都有这么一劫，早点画完皇上也能早点安心。允祥摇摇头甩开不耐烦的想法，随便摆了个姿势坐好。
除服前后光封赏责罚就够琐碎了，正经事不知有没有遗漏的。天寒地冻的，哪里受灾可能严重些？西北甫定，又抄了不少人家，是时候请皇上放宽松些。国库存银是多少，这几日造办处的东西可还合皇上的心意……
“王爷。”
才画了几笔，就见怡亲王放在朝珠上的手变成了两只，而且朝珠的形状实在是……纠结不已，画师不得已出声提醒，可惜，他那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对方毫不客气的忽略了。
“王爷。”
正算到一半的允祥被人打断，火气立马蹿上，“什么事？”他本是不怒自威的主，要真上来脾气连皇上还要让三分，第一次谋面的画师哪里受得了，哆嗦着赔礼到，“请王爷……尽量别动。”
“知道了。”本府根本就没动，这画师真是小题大做。允祥勉强压下不快，继续在心底打着算盘，自然，手上的朝珠更加不成体统。
打从第一天学画，师傅就教我要老老实实的，看到什么就画什么，可如今……画师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尽量缩短自己注视这位王爷的时间，虽然允祥根本连个白眼都不会给他。那紧缩的眉头就当没看见吧，不然真把这位爷给画得跟凶神恶煞似的，肯定会被皇上砍脑袋；脸颊的红晕是什么状况，哦，苏公公之前说殿下身体不适要我快点画，不管了反正这样看着还可亲些；这这这您能拿下一只手吗？这可不该是，算了，大不了画完这幅画就辞官回家吧。
“好了没？”
画师愣了片刻才反映过来这声音来自前方，刚才让自己伤透自尊的正主。“还请王爷稍安勿躁……”
“差不多就行，本府还有要事，你加快些罢。”
语气倒不似之前那么强硬，只是画师已经被吓怕了，琢磨着出宫后是应该摆个摊位卖画还是彻底告别这行，草草又添了几下觉得能完成这幅画便赶紧把这尊大神送走。
两天以后，当画师抱着必死的心态把怡亲王的朝服像捧到皇帝面前时，端坐的帝王险些把茶水喷到画纸上。头脑一片浑噩不知皇帝到底说了些什么，走出养心殿时冷汗打透衣衫，直到苏培盛推了他一把那画师才明白，皇上不但没杀他没罚他，还赏了他些银子。有赏必有罚，好容易清闲片刻的怡亲王火急火燎地往宫里赶，被皇帝狠狠笑骂了一番，末了倒是真心惋惜了一回，“要不，什么时候，朕再找画师给你画一幅。”
“请皇上开恩，奴才觉得这画……不需要再画一次了。”
“你这……朕真没法说你。”皇帝笑够了也消了气，见允祥行了大礼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心疼地把人拉起来，“你啊，从小时候读书习字，到长大了随驾办差事，一直都被人夸稳妥有定力，怎么这次就……这是朝服像，难不成还像小时候似的把你哄睡了再画？朕原是想让你休息下又不至于误了正事，这下倒好，指不定怎么怨朕了，是不是？”
“皇上，奴才怎敢……”允祥苦笑，烦闷之情却是一扫而空。不知这对天家兄弟又说了何等体己话，单说这年十月初一，怡亲王收到的贺礼中，元代王蒙的名作《葛稚川移居图》赫然在列。
四
“四哥，还要画多久啊？”
“都跟你说了快好了，再瞎嘀咕信不信我打你。”
孝敬宪皇后拉怡王妃闲逛去了，年氏耿氏李氏宋氏凑了一桌远远打麻将，偌大的泰陵地宫只有这兄弟俩一个躺着咬桂花糕，一个拿画笔涂涂抹抹。
胤禛不止一次庆幸那天夜里噩梦连连催着那拉氏一起把胤祥并福晋接到泰陵，随后没两天涞水那片弟弟亲选的中吉之地就满目疮痍。虽说损失了些陪葬品甚是可惜，好在弟弟还毫发无伤的呆在自己身边，陪自己聊天作诗。
历经死别，却巧合地不入轮回，这样的日子，于别人是苦涩，于他们则是恩赐。往昔不敢想的平淡生活，眼下就这么一日日的过着，纵不复自家盛世，只要百姓安乐江山稳固，他们也很安心。
“四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低头去舔那桂花的芬芳，“祥弟，可曾后悔过？”
“蒙皇上不弃，得长伴君侧，实乃胤祥之福。”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画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