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棋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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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五月，皇帝最后一次巡幸塞外——
经年的腿疾加之清冷的心境，皇十三子早没了纵马飞驰的冲动，婉拒了几位弟弟的盛邀，只呆在雍亲王帐中，取了主人新淘来的宋版书细细翻着。
申时过半，胤禛风尘仆仆地闯入，顾不上更衣歇息便拉起胤祥的手，“临走时汗阿玛要你去……陪他老人家下棋……”
“皇上不急，四哥您急什么？”胤祥掏出帕子为胤禛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又抚了抚他的胸口，嘴角微微上扬，“四哥先歇着，我叫盛子进来伺候，要是晚了就别等我用饭。”不等回答便径自出去，叫了张瑞同往皇帝的营帐。
许是坐久了，夕阳余晖刺眼，胤祥一时恍惚，险些跌倒，亏张瑞在旁扶了一把，“爷，要不先坐下歇会儿？”
“不必。”胤祥的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半盏茶不到便神色自如。十四年未曾单独面圣，今天呢……要么是老爷子心血来潮，要么，就是这天……一丝悲怆很快被恭谨利落的问安所掩盖，那些不着痕迹的疏远，早不该是伤心的根源。
“你回去的时候……把老十三找来，陪朕下盘棋。”
为什么是老十三呢？直到一抹石青现于眼底，康熙仍然没有弄明白这个问题。
“臣胤祥恭请圣安。”
康熙下意识盯紧了地上跪着的人，他不是老十三——胤祥的礼法是守给外人看的，没人在的时候他只会笑着打千说“给汗阿玛问安”，而今老四的嘴边都不离“阿玛”二字了，他反倒……昔年的不愉悦吞噬油然而生的怜悯，却无法忽略那身形的瘦削和微微的颤抖，胤禛说他的腿……罢了，左右是朕叫他来的，还是别为难他了——
“起吧。”
“谢皇上。”左手指关节狠狠一顿地方勉强起身，面上不带一分难受侍立对面，直到魏珠取来棋盘摆好，父子相对均是无语。
“坐。”又是康熙先打破沉默。
“谢皇上。”
“执黑还是执白？”
“请皇上先选。”
不出意外地拈了一枚黑子——谁敢夺了皇帝喜欢的白子？也只有在自家府上才日日拿着白子给黑子添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耳目众多耐不住兄弟艺精，人只道雍亲王和十三皇子切磋棋法，哪晓得其中尽是时局走向……
“你倒是用没用心？”皇帝愠怒的声音打断思绪，胤祥余光一扫，更不抬头，只欠身道，“臣知罪。”
不过二十余子，能看出什么呢？倘若没了那份真挚的濡慕，怎能走出如此曲折的步路？
“还请皇上记着，四阿哥只是寻常皇子，切不可娇惯放纵……”皇后娘娘拼力的遗言，委屈四哥做了近三十年贝勒，倒避开无数风浪。回首向来，但觉荒唐，为了那一点帝王残余的恩宠，抛却四哥的良苦用心，忘乎所以至与人结怨，怎能成就大业？
胤祥第五十步走完，康熙倒吸一口凉气，手停在空中足有一刻钟。
未至中盘，便要认输么？胤祥的棋艺，什么时候精湛到如此地步？
十五年没和这个儿子下过棋了吧，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们善棋者，不可胜数，可是和皇帝下棋，都是输多和少，唯有这个老十三，下棋从不留余力，稍微不用心就会落得下风，十几番交手胜负参半。看来，他并不是想象中的一蹶不振，而是一直蓄势待发，这到底是好事，还是……
灰黑逐渐吞噬着草原的蓝天，魏珠捧着烛台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悬着心跪进。退下时眼角的余光扫过，皇上颓唐的面容和十三爷失落的神情。
屡屡狠招咄咄逼人，是真的因自己走神恼怒，还是令有所指？不顾情分赶尽杀绝，不失为帝王谋略啊！终成痼疾方得上听的鹤膝风，相个半月得晓妹妹病逝的悲闻，“不大勤学忠孝之人”的朱批，每每封赏“不经意”地漏掉，不，还有几个女人么……惟有步步为营见招拆招，以往不以大用的阴谋阳谋全部甩到台面，揣度圣心十之七八可矣。既然退无可退，不如就亮出真本事给皇帝看看，伏虎儿郎，靠得不单是勇武，更是谋略。
一百多少步？眼睛花了，看不真切，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个早就离了心的儿子。朕太过轻敌，满以为胤祥开始走了好几步败子，现在才看明白……
“汗……皇上，您怎么了？”干裂的唇在慌乱中被咬出血痕，胤祥浑然不觉，只竭力扶住父皇摇晃的身体。
康熙自嘲地笑了，“朕没事，你自己算吧，赢了朕多少，朕好赏你。”
“回皇上，臣赢了半子。”
“只是半子？”康熙诧异地盯着他。
“对，只是半子。还请皇上赏臣传太医为皇上诊治。”胤祥说完，不着痕迹地按下皇帝的手，跪下叩首，打起帐子时，明显踉跄一步。
枯瘦暗黄的手上，一颗泪珠沿着扳指，缓缓流淌。
“怎么才出来？一局棋下了这么久？慢点慢点，小心腿。”
帏帐外三十步远，果见“不听话”的兄长手执披风迎上来，胤祥抿嘴一笑，更不言语，随胤禛找了块空地坐下，毫无形象地靠在他肩膀，任由四哥左手揽他右手在膝盖上按揉，嘴里还不住念叨，“下棋也能疼成这样，早知道四哥就替你应了这差事。”
“四哥怎么不问我赢了输了？”璀璨星斗下，胤祥的胸口被满满的酸楚和感动充斥，却故意岔开话题。素日默契的兄长不屑地笑道，“且不说汗阿玛如今精神不济，便是二十年前又赢过你几回？”
“今天我只赢了半子。”
“哦？”胤禛挑眉冷笑，“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十三弟。”
“我把一切都跟皇上挑明了，剩下的，全凭圣意。”胤祥按着胤禛的手起身，轻描淡写道。
“你觉得对就行。”十指交错稍稍用力，“有四哥呢。”
自己本不应该赢的。
皇父或是汗阿玛，先君后父，却是有君也有父的。
所以，局过了，心也空了。父子兄弟，原不过如此。
欺君之罪，胤祥不想担第二次，半子之差，足矣。
一己之力，本只堪赢下半子，剩下的……全凭圣意。
毕竟，那份温暖，早就深入骨血，难以割舍。
咸安宫的回信很快，也是一局棋，康熙看了足有一个时辰，暗自叹息。
康熙六十一年，皇四子胤禛继承大统，次日，封皇十三子胤祥为怡亲王。
传闻怡亲王乘仙后，皇帝很久没有下过棋。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棋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