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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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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默默看着他重拾饭碗,又开始一声不响地吃东西。
他应当很饿,可是他吃得并不快,很文雅地细嚼慢咽,甚至在吃到骨头的时候,还很笃定地放下饭碗,用筷子将骨头取出来,轻轻放到案上。
我愈发地烦躁起来。
“太傅要杀你,是因为他有把柄落在了你手里,对不对?”
他依旧置若罔闻。
“你告诉朕,或许朕可以帮你。”
他闻言再次抬头,眼神里头七分揶揄三分不屑。
我被他看穿,只好嘿嘿干笑一声,补道:“当然了,你告诉朕,你也是在帮朕。”
这一次他似乎起了兴趣,放下碗著,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想到那份没有编号的督军战报,想到上头写了,希望我明日能去京郊亲自犒劳三军。我知道,在几个时辰之内,太傅一定会连同内阁六部,奏请我准了督军古宜的要求。
想到这里,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于是我心一横,看了看四周,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太傅已经在暗中筹备,只怕明天就有一场腥风血雨。朕现在急需一个足够厉害的把柄,能让朕先发制人,将太傅……”
我没有说下去,只是做了一个手势。
做这个手势的时候,我的心莫名有些痛。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突然浅浅一笑。
我以为他答应了,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他却重新低下头,拾起碗著,又开始闷声不响地吃东西。
我这才回味出,他那极浅的笑容里头,掩藏了坐山观虎斗的幸灾乐祸。
我不死心,又劝道:“朕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如若太傅他……得了势,你还不是俎上鱼肉,任他千刀万剐?”
他又置若罔闻起来。
我彻底束手无策。
然后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我要不要对他动点刑罚,逼他招供?
不过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轻易求饶的懦夫。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小高子在外头道:“陛下,内阁和六部的人急请陛下去上书房,商议姜大将军凯旋归朝一事。”
这么快。我心里头一凉。
我回头看他,他还是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只好吩咐几个小太监道:“等他吃完了,将他关押起来,除了朕,谁都不许见他,谁都不许再送任何东西给他吃。”
那几个太监连忙应了一声。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太傅来,或者太傅派人来送东西,也不行。否则你们就自己提了人头来见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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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上书房的时候,兵部尚书和太傅正聊得起劲。
太傅见我来了,立马上前奏道:“陛下,姜顺大将军已经上书,说三军凉州破虏得胜,班师回朝,今日就将抵达京郊,驻营休整。”
一点也看不出先前生殉时候的不快。
我自然也不会再提。
兵部尚书上前跟道:“此番凉州平定,是陛下亲征后对西戎的第一场大胜。我朝边境多年受西戎滋扰,此番得胜,军心大振,民心大稳,微臣以为,陛下应当亲自摆驾京郊,犒赏三十万将士,重振我朝雄威。”
我沉默了一会儿,犹是抱着一丝幻想,侧头问太傅:“太傅的意思呢?”
太傅回道:“微臣甚以为然。”
我只觉得那个幻想,犹如肥皂泡一般,五彩斑斓,却被太傅一句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
我咬了咬牙,道:“朕不去京郊军营。”
兵部尚书的脸一变。
太傅轻声劝道:“陛下,天子恩隆亲泽,将士们必将百倍忠心报国。”
好一个忠心报国,我冷笑一声。
气氛僵持不下。
我知道太傅绝对不会退让。我回顾四周,内阁其他大臣都在,我知道他们中有些人与太傅面和心不和。
我想起那份没有编号的战报,我想或许我可以做一些事情,让他们警觉起来。于是我道:“让我去也可以,我要督军古宜先行回京,陪我一同前往犒劳三军。”
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察觉不对,刚想发问,太傅已经悠悠道:“陛下,古宜私藏军盐,今晨已从军中畏罪潜逃,如今下落不明,刑部已发黄榜通缉,全国追捕。”
怪不得那份战报,没有编号。
古宜,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我知道现在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那个男人所知道的太傅的把柄了。
我不知道那个把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个把柄肯定是太傅十分忌惮的。否则太傅不会如此费尽心机。
我还能推测出,那个神秘男人的出身,一定十分高贵,所以太傅不敢暗中处死他,而是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杀掉他。
我缓下语气,道:“也罢。朕明日去就是。”
我要赶在明日之前,从他嘴里挖出一切,这是我仅有的活路。
太傅点头,赞许道:“兵部会准备打点一切,陛下无需担忧。”
我摆了摆手:“如若没有他事,朕先去歇息了。”
我从上书房走出来,原本想直接折回南苑继续去找那个男人,不料却发觉太傅也跟了出来。
我愣了一愣,生怕太傅疑心,只好先回自己的寝宫。
太傅一直跟到了我的寝宫。
寝宫里,温暖得和暮春一样,可我的心却被埋在了千尺寒冰之下。
太傅在我身后很平静地道:“明日犒军必将十分劳累。陛下今日早些歇息。”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由回身,看着他。
太傅已经退到了宫门口,躬身又道:“微臣先行告退了。”
我突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连忙冲到宫门口。
宫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值守太监,拦住了我。
我大怒,对太傅恨恨道:“你这是要软禁朕吗?”
太傅站在宫门一尺开外,依旧十分平静地看着我,淡淡回道:“犒军是大事,微臣怕陛下今夜胡闹,耽误了明日正事。”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瞪着他。
宫道上满是雪白的积雪,折射着夕阳暮色,将原本柔和的光彩镀成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刺亮。
“陛下无需担心,明日一切都会顺利的。”太傅补上这句,转身便要走。
“太傅!”我情急之下孤注一掷地大叫,“朕知道那个人不是太监。”
太傅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你信不信朕把这里头的事情明日在犒军的时候统统讲出来?”我开始虚张声势。
太傅闻言,突然“扑哧”一笑。
太傅,极少笑得这样自然,就好象冰天雪地中倏然刮进了万里暖风。
我愣了一愣。
太傅已经走到我面前,一根手指伸出,温柔地拂了拂我碎乱的鬓前长发。
然后,他盯住我的眼睛,风轻云淡地回道:“好啊,陛下。那不妨,你明日就去讲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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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走后我在宫门口坐了很久很久。
我给了太傅我青涩年少全部的感情,为什么太傅始终不领情?为什么太傅要这样对我?
我想不通。
其实我知道,我该想通的,只是我不愿意去想通。
天色渐渐黑下来。有一只云雀落在我寝宫的院子里,趁着最后一丝光亮在雪地里锲而不舍地寻找食物。
我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
云雀如此,我更没有道理坐以待毙。
我吩咐小高子,说我要好好歇息,任何人都不准入内打搅。
然后我进了里殿,吹灭了所有的蜡烛,静静等夜深。
里殿里有扇窗,对着我寝宫的后院。后院墙角,有棵十分高大的柏树,树桠越过了寝宫宫墙,一直延伸到外头。
我心里头默默把从我寝宫到东西南北四大皇宫门的路线都仔细想了一遍。
今夜是十四,月亮分外的圆。这对我有些不利,不过我已经没有选择。
外头敲一更的时候,我脱掉了自己的靴子,只穿袜子翻窗跳入后院。
靴子不利于爬树,我小时候玩耍,都是脱了靴子再爬树的。
很多年没有爬树,我又怕惊动他人,所以爬得十分缓慢。好不容易爬到宫墙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俯瞰四周。
皇宫很大,到处是明黄色的灯笼,绵延开去,织成了一张光影般的网,将我无声无息地束缚在里头。
我再极目远眺,隐隐地,可以看到皇宫外的京城。
我三岁的时候父皇登基,我作为唯一的嫡子,被册立为东宫储君,从此之后,除了祭天祭祖,我再也没有出过皇宫一步。
我一直很想去京城头号的小倌楼银风馆,去见识一下小高子说的可男可女的小倌。
我还一直很想走在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任由别人将我挤来挤去,任由阳光暖暖地洒在我身上。
我还一直幻想自己只是京城某户平常人家的孩子,有疼爱我的父母,有友恭的兄弟姐妹,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
这样温馨的团聚场景,留在我记忆里的,好像是母后的大寿。那个时候,母后还不是母后,父皇还不是父皇,太傅也还不是太傅。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有一个庶出的哥哥和一个庶出的姐姐。他们的模样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只记得他们待我不错。那个哥哥还曾经偷偷抱了哭闹不休的我去街上买糖葫芦吃,回来被罚跪了五个时辰。
不过后来他们死于战乱,否则活到今天,就算母后再不待见,他们至少也该封个亲王和公主。
我正想得出神,只听到有人在我寝宫里大喊一声:“皇上不见了!”
我吓得一惊,赶紧从宫墙上跳了出去。
虽然雪地甚厚,不过宫墙甚高,我摔得四肢都仿佛散了架。
寝宫里的守卫已经开始开宫门,准备寻我。
我只好抿唇忍痛,爬起身来,一拐一拐往我想好的路线走去。
我想好了要从皇宫南门走。原因是从我寝宫到那里,首先要穿过一片御花园,里头都是四季常青的树木,容易掩护。其次是,过了御花园后,就是粗使宫女太监的住所。那里居屋繁杂,大部分人又都没有见过我,我就算惊动了人也容易逃脱。
可我低估了太傅困住我的决心。
我才走了两步,整个皇宫钟声大作,高扬激越,显然是发动所有的侍卫寻找我。
很快,我就看到御花园的前头,已经有侍卫提了灯笼开始一草一木的仔细搜寻。
我咬了咬牙,回头。
后面,也有侍卫堵住了去路,一点一点地探查过来。
我靠上一面假山,有些绝望。
他们前后包夹,离我越来越近,被他们发现我,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只手从假山的缝隙里出其不意地伸了出来,紧紧捂上我的嘴巴,将我一把拉入假山后。
我猝不及防,立刻开始本能地挣扎。
那人的力气也很大,死命从背后压制着我,另一只手环住我的双臂,不让我动。我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人乱踢乱蹬。
这一阵折腾,四周的草木在夜色中发出声响,那些搜查的侍卫听到了,更是举着灯笼,纷纷往我藏匿之处靠上来。
那人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动作这么大,猛然将我的身体翻转过来,按到假山上,面对着他。
“不想被人发现就别再出声。”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已经板开了他紧捂我嘴巴的手,抬头看着他。
月华如练,银白的光辉盈盈铺满那一张俊美异常的熟悉容颜。
我愣了一愣,想也没想脱口道:“你会讲话?你……不是哑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