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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第七章:

      太傅的涵养功夫,绝对是举世一流。此人当着众多殿内观礼大臣的面,对太傅嚣张不恭,太傅也不恼,只是和缓如水道:“林某肝脑涂地为太后办事,如若你死后能尽心服侍太后,林某就算被厉鬼日日纠缠,也绝无怨言。”
      这番话滴水不漏,气象万千,我打心底佩服太傅的辞令。
      那人却似乎一点也不佩服太傅。相反,他闻言,嘴角一记冷笑,勾勒出的完美弧度里头兜满了讥诮。
      然后他侧脸,不屑瞥了一眼殿上供奉的母后灵位。
      瞥完之后他收回眼神,却不经意看到了躲在暗处的我。
      他的眼神立马由冷傲变成了耐人寻味的恶毒。
      我大窘,脚下一滑,额角顿时撞上廊柱,蹭破皮相。
      “哎哟。”我没忍住痛,哼叫一声。
      太傅闻声回头,也看到了我,微微一怔。
      侧门外两个值守太监见状不妙,知道再也遮掩不下去,连忙扯开嗓子亡羊补牢般地喊道:“皇上驾到——”
      有几个要生殉的人听到皇上驾到,情绪激动得又昏了过去。
      原本庄严肃穆的场面顿时变得有些滑稽混乱。
      我挠了挠头,怀着一丝内疚走入殿中。
      殿后厚厚帘幕外的大臣们立马呼啦啦跪了一地。
      只有太傅没有跪。父皇临终的时候封太傅为我的辅佐公,见了我不用行叩拜大礼。
      他迎上来轻声道:“陛下,生殉一事,繁复冗长,耗时良多,由微臣代劳即可。”
      我看着太傅。
      太傅今天穿了纯白的丧服,伫立在满地跪倒的大臣前头,风姿翩翩,怎么看怎么比我这个当皇帝的有派头。
      我不由想到先前送来的那份没有编号的战报,不由默默咬了咬唇。
      太傅已经使了个眼色给小高子,那意思是快引陛下回宫。
      小高子赶紧上前。我深吸一口气,赶在小高子开口之前,道:“太傅——”
      小高子只能不出声。
      我伸手,指了指跪在太傅旁边的那个男人,盯住太傅道:“这个人,朕不想让他生殉。”
      太傅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倏然一变。
      我见状,心里头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继续冠冕堂皇地补道:“他方才对太傅,对母后的灵位,都太不敬了。如果让他去地下服侍母后,谁知道他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太傅的神色已经平复。他看了看我,寸步不让:“生殉之事已由陛下朱批,君无戏人之言。”
      我想到那一日太傅利用我对他的感情强迫我批了母后的懿旨,又是咬了咬唇。
      大殿里一片沉默。
      我觉得,这个时候,我需要一个能够威胁太傅的理由。
      可我搜肠刮肚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思索出任何理由。
      太傅行事,向来滴水不漏。
      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瞥到,跪在地下的那个男人,正微微抬了头,异常沉静地看着我。他早已不动声色地移动了自己的右手,将五根修长的手指,覆盖上自己的大腿根处。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心头大喜,连忙清咳一声,对太傅正色道:“生殉是对内宫太监宫女极高的褒奖,此人不敬不狷,如若朕让他生殉,那才是戏人。依朕之见,他不仅不该生殉,反而应该押入南苑,处以刑罚,让他明白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做太监的本分。”
      我特别将“太监”二字咬得很重。
      那个男人显然看出我缺了一个要挟太傅的把柄。他这样暗示我,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不是太监这一个事实,便是太傅的软肋。
      果然,太傅闻言,才平静下来的脸色又变得有些难看。但是这一回他没有说话,只是乾坤不明地看着我。
      我想,他大概是在腹中推测,我到底知道多少。
      太傅聪慧过人,是我父皇打下江山的头号谋臣。
      我绝对不能让他有时间想太多,否则我必然破绽百出。
      我赶紧唤来两个侍卫的太监,道:“将此人即刻打入南苑,按大不敬罪论处。”
      太傅动了动身体,似乎想阻拦我。我连忙回身,对着殿下厚厚帘幕后跪了一地的大臣道:“将来若再有人敢对太傅如此,均按大不敬罪论处。”
      这一句话,就是把太傅也推了上去。太傅抿了抿唇,终是在一地大臣的“臣遵旨”声中,朝我行礼,悠悠道:“谢陛下圣恩。”

      ===
      南苑听上去鸟语花香,仿佛是个休憩之所。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南苑,是宫里头处罚太监的地方,远远走过,都可以隐隐闻到血腥之气。
      南苑的太监办事效率极高。我赶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被拖进了一间偏殿,被人脱去上衣,脚腕上了镣,按跪在地上。一个太监正拿了一条鞭子蘸水,准备行刑。
      他们见到我来,自然全部跪下来朝我行礼。
      我看到那个男人光着背,背脊骨从接近透明的肌肤下凸出来,一节一节的脊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背上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旧鞭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不过明显被鞭打后疏于料理,那些鞭痕的愈合都不是很好,留下了各种形状诡异的瘢疤,在光线昏暗的南苑里,显得有几丝狰狞恐怖。
      我朝那群太监挥挥手。他们很识相地退了出去。
      我走到那个男人跟前,蹲下身来,看着他。
      寒冬腊月,冷风从窗沿里呼呼灌入。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支地,极力不让自己发抖。
      我开口问他:“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问过他一遍。
      当时,他没有回答我。
      这一次,他垂着头一动不动,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考虑不周,便又问他:“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他依旧没有回答我。
      我道:“那你会写字吗?”
      他继续沉默。
      我突然觉得很稀奇,道:“如果你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你怎么与人交流呢?怎么告诉人家,你心里头的想法呢?”
      这一次,他抬头淡然而疲惫地看了看我,凄美的眼睛里头,莫名透出一丝悲凉。
      我的心,突然也有一丝悲凉。我不由自叹道:“其实告诉别人又怎么样?一个人心里头的想法,就是这个人心里头的想法,不是别人心里头的。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在乎的。”
      我正有些嘘唏,那人却身子一晃,昏了过去。
      我想伸手去扶他,不过没有扶住。于是我叫外头的人赶紧去寻个懂医理的太监来。
      那太监捏了捏他的脉,翻了翻他的眼皮,道:“陛下放心,只是虚症罢了。”
      我问:“什么是虚症?”
      那太监道:“虚症便是元气虚衰。”
      “什么是元气虚衰?”我仍旧不明白。
      “饮食失节,则元气虚衰。”
      这回我终于听懂,恍然大悟道:“就是说他最近一直没有吃饱,是饿晕过去的,对不对?”
      那太监朝我磕头:“陛下圣明。”
      我觉得我的确很圣明,这么难的医理,竟然一点就通。
      于是我得意洋洋地吩咐:“叫人传份膳来。”
      饭菜送来之后,他还是没有醒。
      这下我可犯难了。
      后来我想到,太傅说过,掐人中穴可使人清醒。所以有时候我看书看得快睡着了,就会掐自己的人中。
      我移到他面前,将他的脸翻转过来,大拇指死命按上他的人中,观察他的反应。
      他生得很美,不是娇柔的美,而是一种很英气很高贵的美,让人不敢逼视。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人能长成这个模样。有一瞬间,我看得出了神。
      然后,我就看到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里头星辰般的寒光将我所有出窍的三魂七魄统统拉回。
      我赶紧放开他,将饭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看了看我,又皱眉摸了摸自己的人中,似乎有些痛的样子。
      他的人中上,已经被我掐得破了皮,沁出几滴血来。
      我连忙解释道:“不用力掐的话,是没有效果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又将饭菜推了推,岔开话题道:“你先吃些东西。”
      他瞥了一眼碗碟,慢慢用右手将自己身体支起来。
      我看到他的左手还是软绵绵的垂在那里,不由有些心虚道:“朕帮你接上吧。”
      他摇了摇头,自己伸出右手,捏住左手的关节,往里一按,“嘎达”一声,就把左手接好了。
      我脱臼过,知道这接臼比脱臼还痛,便舔了舔唇问他:“这两条手臂,是朕几个月前拧断的吗?难道一直没有人帮你接上吗?”
      他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依然没有回答我,只是缓缓从地下爬起来,拖着脚镣吃力地走到角落里,寻出那件被人剥去的上衣衫子,将它重新穿到身上,撸平整。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他已经重新回来,正襟危坐在饭菜面前,左手托了碗,右手捏了筷子,开始一声不吭地吃东西。
      这下我明白过来了。
      食前,正衣冠,端坐姿。
      这是士族大家向来的规矩。父皇在我小的时候也多次教过我。
      不过我后来做了皇上,吃饭自然由着性子,这些规矩,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父皇那一片心意,算全是白费了。
      我正想着,他已经伸手到一旁的茶壶,却不拎,反而是将茶壶转了半圈,将原本向着我的壶嘴对准他自己。然后他才慢慢拎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这是另一个用膳的规矩:茶壶嘴不能对准他人,否则就是失仪之举。
      我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能懂这些规矩,还能在这样落魄的环境下自然而然地贯彻执行,面前这人,举手投足全是世家公子的作派,出身绝对不会低。
      如若他出身不低,必定受过良好的教育,绝对不可能不会写字。
      我伸手,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他大概是饿了许久,所有没有什么力气,被我一捏,手里的碗就连同饭菜一起掉落下来。
      “你会写字,对不对?”
      他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住我。
      “写给我看,你和太傅到底有什么仇?为什么太傅不惜拉了四十三个人大动干戈生殉,就是要找个借口杀掉你?”
      他垂了垂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然后他重新抬眼,邃深如渊的眸子里空旷得没有一草一木。
      他没有向我写任何字,他甚至都没有承认他会写字。
      可我分明能感到,他已经用他的漠然表明了他的回答。
      这个回答是:“就算你知道了,那又能怎么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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