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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识情 ...

  •   御驾临近鄂州正是草长莺飞时,我在马背上迎风眺望,看到江水浩荡蜿蜒如玉带连接大小湖泊,水寨外沿十多里处,已有零零星星在巡航的水师战船。

      风吹得黑字黄底的“岳”字旗猎猎飘扬,船上健儿持械肃立,昂首威严。船身破开粼粼波澜,水面泛着刺眼金色,映照在我的瞳孔里,好比一个瑰丽梦境,一个恍惚竟看到了曾经过往----也是水天一色的景,我的云儿含笑搭着半臂战袍,雄赳赳立在首船船头,迎我探望。

      我记得他蜜色肌肤被晒得浸透阳光,待夜深人静时,引得人万般旖旎轻怜蜜爱,满天星斗在舷窗外悠悠晃晃见证一世一双恩爱。

      山呼万岁声让回忆刹滞,前尘如朝露,我苦笑了笑,伸手环住自己臂膀。

      “官家可是觉得风大?”岳云立时大步走到我的上风处,伸臂为我遮挡。

      “无碍。”我冲他微微笑,定定神。眼前的戎装少年,秀挺勃发,正如盛春一般明亮美好,纵然再不能为眷侣又如何呢?得他如此,我今生别无所求----我在心中,默默诵念。

      五月之初,皇帝随着得胜归来的大军,故地重返在四年后再次来到鄂州巡视,更昭告要在此建立“北伐英雄纪念碑”,将英勇献身的将士名字篆刻传世,年年祭祀。

      随着军队回归的,还有牺牲在战场上军士们的遗物。为防止瘟疫,所有的尸体都被下令深埋,只能力所能及地带回来一小戳头发或是随身物件,给家属留个念想。

      哭得肝肠寸断昏天黑地的场景,我并不想见证太多回,便将此事尽数交由岳飞负责抚恤。

      一日,他带着云儿向我来例行问安,言谈间,颇为唏嘘地谈到了一名留在鄂州驻扎的营妇乔氏,说她新婚不过三日,丈夫便随军出征,得闻噩耗,乔氏将丈夫身后事抚恤银钱一一安排妥当后,悬梁自尽殉情而亡。

      岳飞甲胄整齐,岿然端坐气势如松,却少见露出悲悯心肠,略饮口茶,拱手作势请求道,“官家,此妇人如此节烈,朝廷可否表彰?”

      我垂眸,食指轻轻敲击案头,半响对岳飞摇头道,“不可。若朝廷大肆封赏引为表率,将来……不知会有多少女子被逼身不由己地‘同死殉夫’”。

      “何况朕以为,有时活着甚至比死更艰难啊。若这乔氏膝下还有儿女,她一个寡母将他们抚养长大,子承父业报效国家,其中艰辛更甚轻率一死。”

      岳飞目光肃凛,正色点头道,“官家所言甚是,臣冒昧了。”

      我看着岳飞身后侍立的云儿,他的眼神正牢牢追随我,炽热又钦佩,只差没脱口而出道,“九哥想得真周到。”

      我微微苦笑,又揉捏自己的眼角低沉道,“殉死一事又不是,不死不行,不死不休,非死恨难消……唉。”

      岳飞自是听不出我话中的玄机,犹在为那殉节妇人感叹。

      空中浮尘轻舞,熏炉吐出袅袅幽香,在宁静的氛围中,我忽然想撕下画皮,对岳飞图穷匕见冷然道----这乔氏算什么?朕前世也不愿独活,殉了云儿,恨你入骨!

      但终究出口之词,只叹气言道,“好生厚葬了她,将她坟头方向对着丈夫捐躯之地----愿他们来生还能相逢做夫妻,恩爱一世。”说完我长长从胸中透出一口郁气,再看一眼一直凝神热切听我们谈话的云儿,对他招手示意温和道,“云儿,朕想写一副字作祭奠。”

      岳云会意,稳步上前,十分熟稔地为我铺纸磨墨,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浅浅呼吸都能嗅到的熟悉皂角青草发香,心中涌起万般怀念酸涩,下笔淋漓但诉衷肠,“你我不羡仙,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

      ----福宁殿内,明轩窗下,我也握着彼人的手腕,倾注满心爱慕写下此誓言。

      此刻的岳云也轻声念出,语调顿挫,一般无二。

      但他念了一遍到最后,微微张口,目光惊愕始终盯着这行字。

      搁下笔,我阖目追忆一瞬,又决然道,“他们担当得起这般恩爱,烧了吧。”说完便拿开瑞兽镇纸,打算将其往身旁熏炉里塞。

      岳云却突然伸手,“咚”地一把按住宣纸。

      “云儿?”我见他瞳仁愣愣,轻轻问道。

      岳飞见了,皱眉一声呵斥,“放肆!还不松手?”

      岳云浑身微微一震,立即松开手,人也低下头,做错事般望着自己的脚尖。

      我立即打圆场,笑道,“定是云儿看朕这副字写得好,不忍烧掉。无妨,云儿,若喜欢,朕去你们府上定写一副更好的相赠。”

      岳云含混应了声,仍然不肯抬头。我见他似突然涨红了脸,一直蔓延到耳朵尖----可当着岳飞,我不能温情满满搂着他直问到底,只得掩饰着将揉成一团的宣纸往铜炉中一塞,眼看着燃起火苗。看着什么来生爱情的誓言,迅速化为黑灰的蝶,蜷缩消失不留痕迹。

      又过了数日,眼看岳云生日将近,我特意造访武昌开国侯岳飞府邸,彰显荣宠。

      坦白说,岳飞家和前世临安的那个府邸一样,简朴却有一种特别庄重安宁的氛围。

      我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伸手接住轻舞飞扬的柳絮一团,再看凉棚用竹竿搭着葫芦丝瓜架,几只母鸡公鸡神气活现在下面踱步。院子里石桌石凳,石锁练功架。就连窗棂高处,都一般地垒着燕巢,呢喃哺育雏鸟。

      这就是云儿的家。纵然我再烦岳飞,却也不得不点头承认,朴素奋发,朝气向荣之美。

      岳飞率岳云,并诰命夫人穿戴整齐,率着满府上下跪下接驾。我先就势凝神打量一眼云儿----他浅浅低着头,阳光落满发髻一圈乌金。

      恍惚什么不一样了。

      但在鄂州岳飞眼皮子底下,独处之机实在太难。他那日失态,我心中总归惦记,想好生抚慰个清楚。

      今日之势如何?再扫一眼人群中的后一排,李氏穿着简朴,低眉顺眼地跪在姚氏身后。还有岳飞的弟弟岳翻一家,如今也寄居在兄长府邸。

      “诸位卿家快快平身,免礼赐座。”

      李氏一个眼明手快,膝行一步,上前卑谦搀扶起了婆婆姚氏。果然换来岳飞感激一笑注目。

      而同为诰命的刘氏,则因为穿着沉重华贵的礼服头冠,起身时慢了半拍----家仆中也有一妇人,机灵快手扶住。

      我直到今日,才与陪伴了夫君儿子一路也折返鄂州的刘氏再见,目视她道,“夫人一路跋涉,听闻每夜都操持针凿,真辛苦了,不愧是岳飞的贤内助。”

      听我这么一说,岳飞也觉得妻子的脸色比昨日要苍白,而岳云更是忍不住担心,低低唤道,“娘----”

      刘氏不改温柔性子,低低赔罪,“担当不得官家如此褒奖,妾身子无碍。”

      我掂掂下颌,又看了岳飞一眼,笑道,“无碍就好,更是应好好调养身体为上,为你夫君多诞下孩儿。”

      此话一说,就连姚氏也觉得相当顺耳。而刘氏则双颊绯红,岳飞尴尬咳嗽一声----云儿闻言,也真心微微笑,只是目光仍然避开我,奇了。

      我的视线再一投向家眷中,看到刘氏身后跟着的小小人儿,梳着童子髻,眉眼与云儿小时候相似只更纤弱,顿时击掌笑道,“这不是雷儿吗?朕从前也抱过他呢!来---来----”

      八岁的岳雷碎步走上前来,黑亮如杏仁核儿的眼睛小心翼翼瞅着我。

      “雷儿,小时候你也唤朕九哥,朕赠过你一枚金锁,还曾带你和你哥哥去野外吃过烤肉哪。”

      岳雷也想起了幼年和我的几面之缘,羞涩笑了笑,“见过官家。”

      我哈哈笑着,一把就将他抱起,在空中转了个圈,“雷儿比小时候重多啦!”

      私心里,我希望给岳云打掩护,让岳飞和众人以为我待岳云一如待岳雷,看成晚辈光明正大宠溺关爱,所以,我待岳雷就更是刻意表现,牵着他的手一道步入主厅,更在落座后,又将岳雷抱坐在膝头。

      “雷儿早就启蒙了吧,如今读的是什么书?”

      岳雷倒也不畏惧我,口齿清晰一一回答,“爹爹在我五岁时就请了先生教我,已经读到唐诗三百首。”

      “不错不错,雷儿最喜欢哪一首?背给朕听听可好?”

      岳雷抬眼看一看父亲,岳飞含笑颌首,低低命令道,“就背李太白《将进酒》吧。”

      于是,清脆的稚子声流利背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好好好!”我连连击掌,“果然将门出虎子,雷儿年纪虽小,却也聪颖不凡!”说着,解下腰间系的玉佩递给岳雷道,“来,好孩子,这个当做奖励。”

      岳雷又抬眼询问地望着父亲,眼见岳飞首肯后,才谢恩收下。

      姚氏等人见岳雷如此得厚爱,脸上都喜笑颜开。

      欢笑喜洋洋氛围中,我扫一眼岳云,见他也露出真心微笑为弟弟露脸而欢喜,只是那笑容中,却有一丝惆怅感慨----我知他心,定是在叹自己没有机会如弟弟这般早早受教念书。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眸光微动。

      我收回眼光思绪,略清一清嗓子,对众人提出了那个酝酿一路的建议----想将岳雷带在身边,带他回临安,入太学念书,在宫中陪皇子们作伴。

      我装作,没有看到岳云那一瞬间的了悟。

      这是张俊之流会立即痛哭流涕,跪地叩谢的大恩典。而岳飞家嘛----刘氏李氏都面露不舍神色,岳飞沉吟一阵后,望向自己的母亲。

      姚氏老太太虽然老迈,却也不愧是教养出岳飞这般儿子的母亲,拐杖点了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坚决,“溺子如害子,雷儿也不小了,是该离家出去见识。”

      老太太一句话就将事情定下,旁人不得也不能反驳抗议。

      ----没准她当年在岳飞背上刺字,也是一般毅然,说一不二的决断。

      岳飞也点头。“母亲言之有理。”

      我露出笑容,又再一次,飞速扫过云儿的表情。他眼里噙着笑,眉目喜悦望向几乎肯定拥有大好前途的弟弟,却始终,再不与我四目相触。

      当日我离开时,岳云并未跟着我回御营履行带御器械一职。他们家上下都在为岳雷的即将远行做准备,难得阖家再团聚几日。

      三天后,岳云亲自护送年幼的弟弟来到我身边,他陪着雷儿安顿好,兄弟二人又共卧在一个榻上,弟弟一番聆听哥哥谆谆叮嘱,直待过了子时万籁俱静,我才看到云儿蹑着脚步从内走出。

      “云儿……”我在营门方向截住他,“你这就回去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抿抿唇低头却不说话。

      我试探着上前牵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坚实温热的肌肤时,岳云又一震,但人并不抗拒地由我牵着往御帐内走。在一室馨黄,我们两的影子斜斜投射交缠,彼此脉脉不得语间,他抬头凝视着蜡烛,黑眸深焠随光闪烁。

      我轻轻道,“云儿,昨日是你十六岁生日,朕一直记得,可惜正日子里没有伴在你身旁,只得准备了一份礼物,今日亲自送你。”

      岳云缓缓接过我递给的匣子,却并不打开,手指在漆金缕花纹上摩挲来去,神色怅然若失。

      我故作轻松笑道,“云儿,再长一岁估摸你就和九哥一般高了。你不高兴吗?”

      他静静道,“高兴。只是……”说着扭头看向一旁,“只是想起小时候,官家常常把我抱坐在膝头,如今长大,再不能了。”

      这----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安抚。偏偏岳云又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道,“官家,雷儿很乖,不比我幼时顽劣无礼。担当得起官家疼爱。”

      “雷儿跟着官家走,我做哥哥的放心得很。从前官家如何待我,一点一滴我都记在心上。官家也会同样待之雷儿。”说着他竟淡淡笑了笑,“雷儿能常伴官家身边,或是比我,更有福吧。”

      岳云说完便转身,竟匆匆夺门而走了。待我追出去,只见他已大步流星地冲到了夜色中。

      任我连声唤,“云儿!云儿?”终是徒劳。

      一直等到御驾起的那一天,我都再没有机会和岳云单独相处。无奈郁闷中不得不下令出发。

      岳雷还骑不得马,便同我一道坐在宽敞的舆车内,他一直眼巴巴又好奇地打量外面景致,突然失声道,官家,是哥哥----

      我急匆匆抬头往河岸边望去,细雨蒙蒙中,一骑戎装少年在简行送别。远远瞧见他肩上系着红巾,已在雨雾中浸湿了更显深艳,飞快地,在绿意杨柳间一闪一现,彰然夺目。

      云儿,云儿。他正疾步跟随,目送御驾离开。

      只是今次分别,竟是如此难过。我死死瞅着他的身影,感到自己心脏在急剧跳动,挣扎呐喊,自欺欺人也罢,明明对他情根深种却再不能妄想妄为,徒然一次一次,一年一年,分开了刻意又回他身边来,相伴了更舍不得和他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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